平时的、别人眼中的自己。
那个温和的、有礼的、不擅长拒绝的廖清舒。
只是“该有的样子”,而非“本来的样子”。毋宁说,现在自己的模样才更接近于所谓的“本真”——而这副模样,恰恰是不被接纳的。
“想要在那个族群里活,就得先活成他们的样。想象一下,原本的你有一层皮,现在你只是把那层皮找回来就好了。那层皮本来是什么样的呢?全部想起来,在心里把它重新画出来,披在身上就可以了。来,再试一下。”
皮——廖清舒的眼睫又颤动了一下。
皮。
伪装。
盒子。
并不清楚的思绪一厢情愿地走着,渐渐在荒草中走出了自己的路。哦,是这样啊,明白了。
要重新披上伪装。也即是说,再把自己塞进盒子里就可以了吧。
廖清舒开始想象自己再往一个盒子里钻,拼命拼命地钻,蜷起身体,将整个人都塞进那个幽暗逼仄的盒子里,关节因为扭曲而发出痛苦的声音,他的心里却只有病态的狂喜——全部进去、全部都塞进去,把盒子牢牢地盖起来,就不会再有人看到自己了。
像是接着另一个人的视角旁观一样,廖清舒看着自己仿佛蚯蚓一般地不断往里拱往里拱,直到皮肤蹭上了盒子内部粗粝的表面。接着,他看到自己艰难地转过身来,伸手想将盒子的盖子盖上——
碰到的却是门把手。
黄色的老式木门,贴着一个红色的倒福,下面用蜡笔胡乱地画满了涂鸦。
门里是模模糊糊的声音,听不真切,却让人整颗心都发抖。
视角不知何时从旁观者切到了第一视角,廖清舒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握着门把像是握着烙铁,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松不开。
要开吗?还是不能开呢?
他究竟是在哪儿?门里还是门外,盒里还是盒外?
廖清舒的脑子又乱了。荒草蹭蹭地往上长,掩住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小路,他茫然四顾,眼前一时是木门一时是黑暗,让他分不清自己在那里。
慌乱之中,他将木门往外推。直到门扇移动时才意识到那扇古怪的门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盒盖,被他用力推向外,露出了一道缝隙。
“……舒。”
嗯?
“廖清舒!”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惊得廖清舒一下子睁开眼来,正好看到乔希仁拿着纸巾抹汗的样子:“呼,可算是给叫回来了。”
“???”廖清舒懵懂地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陌生的客厅里。一身衣服破损而肮脏,显得很是狼狈,全身强烈地酸痛着,像是骨头被人抽出来又给塞了回去,顺带还给注了一泡乳酸。
之前因为妖化的冲击,他的神智变得有些不清,被乔希仁捡上车后更是完全断片,对于自己是怎么被领回乔宅的一点印象都没有,现在的心情简直就跟宿醉后醒来发现自己果体躺在别人床上一样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但如果真的要说的话,廖清舒还宁愿自己是果着——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鞋子和脏衣服把别人家的地板以及皮沙发都给弄脏了。
“诶诶诶,没事,你坐着,你管你坐。”看到廖清舒不好意思地想站起来,乔希仁赶紧又把他按了回去——他手掌宽厚温暖,手劲却极大差点把廖清舒当场报销。
“真没事。”现任的首席驱魔师大方地摆着手,“地板拖一下就好,沙发嘛,换掉呗,几万块的事,不打紧!”
“……”廖清舒觉得自己的屁股在发抖,默默地往前挪了挪,只敢坐一条边。
乔希仁转身去取拖把,又给廖清舒找了套换洗的衣物递过来:“挺难受的吧?来,先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休息两天就不难受了。记得多喝热水,要不我现在去给你倒一杯?”
语气关切而日常,就好像廖清舒刚刚经历的并不是可怕的妖化,而只是受了个凉感了个冒而已。廖清舒呆滞地接过衣服,怔怔地看了乔希仁许久,终于小声道:“那个,呃,谢、谢谢乔老师。”
“没事。我跟你讲,这事你别多想,就当做是生了场病,过了就过了,别老想它……诶诶诶,你怎么了?”
乔希仁慌里慌张地递了盒纸巾过来,廖清舒一愣,继而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很不争气地哭了。
廖清舒慌忙扯出纸巾胡乱擦了下。乔希仁叹了口气,将纸巾盒摆到廖清舒身边,单膝跪了下来,看着廖清舒道:“你被吓到了,是不是?”
廖清舒犹豫着点了点头。乔希仁便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不要怕,真的不要怕。那些非隔离班的学生在大一的时候就会学习如何妖化,我们跟他们其实没差别,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一样能做到。”
廖清舒勉强勾了勾嘴角:“我大一的时候在学高数和马哲。”
“隔离班的特殊待遇。珍惜吧,我那些驱魔部的同事,连马克思是俄罗斯人都不知道,出去要被别人鄙视的。”
“事实上……他是德国人。”
乔希仁微微一怔,继而尴尬地搔了搔眉毛:“瞧,我说什么来着?”
廖清舒被逗得一笑,但那抹笑消失得太快了,以至于乔希仁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面部肌肉的抽动。他又递了张纸巾给廖清舒,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这都是为了什么?”
廖清舒:“嗯?”
“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妖化,尤其是从小学习如何克制自己的隔离班。只有在强烈的感召或者情绪的影响下,我们才会做出一些……不好的表现。所以,你介意告诉我,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妖化的吗?”
廖清舒低垂着头,许久才道:“九方给我那个小灵通……”他观察着乔希仁的脸色,笃定道:“果然乔老师你早就知道了。”
乔希仁搔了搔脸:“其实最开始是哲逸发现的,他捡到了你放在我车上的手机。我也不是想瞒着你,只是觉得应该找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你。”
“早说晚说有区别吗?不管你说不说,九方梓彦想要杀掉我都是事实,这不会改变。”廖清舒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纸巾,视线歪到一边,“我一直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
“那是你以为,他未必这么想。没关系,习惯就好。”
乔希仁仍维持着单膝跪在廖清舒面前的姿势,将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膝盖上:“流着恶兽血脉的我们,注定是没有归处的。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虽说是半妖,却连半妖也不愿接纳——这样的我们,你觉得能得到谁的垂怜?”
“我们能拥有的、能作为同伴互相理解的,只有身为同类的彼此而已,不是吗?”
廖清舒缓慢地移动目光,视线沉进乔希仁的灰色的眼里,转瞬又垂下了眼帘:“这不实际,我不可能就活在那么小的世界里。而且我留下来就是想被这个半妖的集体的接纳,我想证明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问题是,你真的知道你自己是谁吗,我的同类?”乔希仁扯动着嘴角,轻轻拍了拍廖清舒的膝盖,声音低沉沙哑:“你无法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模样,因为你早已变成他们的样子。这是最悲哀的事实,却也是我们现在仅有的、为生之道。”
“将真正的自己藏起来,不让他们看见。披起好看的皮,画起好看的妆。要微笑,好像没有喜怒,要沉默,好像无话要说。假装自己是一个演员,用最恰到好处的姿态应对一切,这才是他们想看到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认同你。不过也仅仅是认同而已,对于他们而言,我们依旧是炸弹,不配奢求任何的理解,不过这种东西,也不能太过苛求,对吧。”
“……你就是这么当上首席的吗?”廖清舒抬眼看他,“就像个演员一样,一路演上去?不难受?”
乔希仁点头:“一旦习惯了,就事半功倍了。”
“也不累吗?”
“告诉过你了,我进驱魔部,完全就是一个悲剧。对于悲剧的延续,你不能要求太高。”乔希仁起身耸肩,转身给廖清舒倒了杯热水,“有兴趣的话,听一听?就当调节心情好了。”
第68章 食人食妖(12)
“大概是在十几年前吧,那个时候妖族和半妖间流行起了很怪的传染病,你有印象吗?”
旋身坐到廖清舒身边,乔希仁这么问道。
廖清舒点头。他十年前上的初中,那个时候疫病仍未结束,虽然年代久远,他却记得很清楚。那种传染病只针对妖族血统,感染的妖族或半妖就会像变成丧尸的人类一样丧失理智、无所不噬,只不过他们即使感染依然算是活物,且能力上不会有增强的表现——不过本来就是非人了,即使没有加成,发起疯来也还是很恐怖的。
那病流行了很长的时间,在里世界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山管办会从山海界放出能抵御瘟疫的青耕姐妹也正是为了此事。青耕姐妹有没有作用廖清舒不知道,但他记得很明白,在他初二那年,研究院研制出了应对的疫苗。他的真实血统,也正是在注射疫苗之前的检测中被发现的。
乔希仁回忆道:“似乎就是在传染病爆发没多久的时候吧,那个时候我刚大四,根正苗红的隔离班学生,所以驱魔部就要把我送回人类社会——对,驱魔部,那个时候还没有安全部,安全部是疫病过去后才成立的——我那时得了份人事的工作,因为还在‘适应期’,所以吃住都和我的监护者一起。结果有一个周末我俩在家休息,隔壁突然有人叫救命——原来是有感染的妖怪闯进了我邻居的家里,要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