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或者说我……会怎么样?”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打破了那个无言的约定,问出了令人不安的东西。
转变一旦开始就再无法停下,总有一天他会再无法维持人类的姿态,彻底变成怪物,那一天不会太久。
那个叫伊格纳茨的吸血鬼到底想要把这座小镇变成怎样的炼狱,猎魔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而他的命运又会通往何处?
哀愁涌上埃德加深如苍茫大海的蓝眼睛,他偏过头,侧脸轮廓在灯光的映照下如一尊俊美的石像。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他也不知道残酷的命运将把他们带向怎样的未来。
因为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了,所有的灾难都会铺天盖地地向他们扑来。
“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埃德加露出今夜里的第一个笑容,“以我古老家族的姓氏向你起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好了快睡吧。”
“这样就足够了。”卡尔将手缩回温暖的被子里,“这样就……”
他话还没说完,吸血鬼就已低下了头。
吸血鬼的嘴唇冷得像冰,却在接触到他额头皮肤的一刹那,在他的心里燃起烈火。
“不要。”他想要把埃德加推开,但是吸血鬼的力气是那样巨大。
“为什么?”埃德加重新坐直身体。
只是普通的晚安吻,就和妈妈活着那时每个夜里他所得到的一模一样。
“你……不应该主动触碰我的身体。”他艰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喉咙里仿佛堵着硬块。
如果是由他主动,那么至少他还能有意识地控制那尚不熟练的力量,像这样由埃德加主动,他害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失控。
——我不能伤害他,无论我的本质是什么,我都不能伤害他。
他永远都忘不了,从深渊里醒来,看见托德的灰烬和身上燃着火焰的埃德加,自己那一刻惊惶绝望的心情。
埃德加低下头。他读不懂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生气了吗?”他怯生生地问。
“没有。”埃德加看向他,“我只是……非常地悲伤。”
为什么而悲伤呢?埃德加没有说。
“晚安。”
说完吸血鬼离开了他的房间,为他关上门,他闭上眼,世界回归寂静。
从卡尔的房间里出来,埃德加站在没有开灯的走廊上,苍白的月光顺着尽头的窗户滑落到地板上,宛如一块久不愈合的难看疮疤。
杰弗里·莫里森端着一盏蜡烛上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敲了敲手里的托盘,吸引了吸血鬼的注意力,“在离开之前陪我去看看马蒙吧,顺便……我总觉得你还有别的话想和我说,只是碍于卡尔在一直没有开口。”
埃德加点点头,并不为这个男人的敏锐而感到意外。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木头楼梯上,又重又不规律的脚步声属于莫里森先生,而轻灵得几乎听不到的属于埃德加。
埃德加瞥了一眼窗外的月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没有正确领悟到他意思的莫里森先生停下脚步,“如果是日期的话,21号,11月。”
“就是这个。”埃德加闭上双眼,即使这样透亮的月光依旧穿透眼睑落在眼球上,“快到了,永恒的长夜将要降临,到那时,所有的黑暗生物都将来到舞台的正面,揭开演出的帷幕。”
离他来到这座小镇才刚刚过去了两个多月,但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随着12月的脚步,北方城市的极夜就要来了。
无止境的漫漫长夜,即使是吸血鬼也能于正午12点行走在街道上,不再需要任何遮掩。
他想不出除了这时还有什么时候更适合那个喜好乖张的家伙。
莫里森先生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是身为普通人的他永远无法插手的世界。
“卡尔和托德……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快要到关着马蒙·克罗夫特的那间房了,杰弗里·莫里森停下脚步,问出萦绕在心的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马蒙·克罗夫特指责卡尔杀了托德时,卡尔仅仅是低下头却不反驳。
“因为他说的是真的。”埃德加的声音不带半分情感,“如果说杀死托德的身体也叫杀了他的话,那么卡尔的确是凶手。”
肥胖秃顶的中年男人领悟他的弦外之音,“如果?”
“托德·克罗夫特被变成了吸血鬼。”埃德加没有提及不完全转化这些太过复杂的东西,“他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个凶残狡猾、满口谎言的吸血鬼。不杀了他的话,死的就会是卡尔,而刚好捕猎又是杀戮天使的本能。”
莫里森先生嘴巴张大,“……这太夸张了。”他摇摇头,“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我的孩子居然是一只本来只存在与神话里的生物。”
“最初知晓这个消息时,我也无法相信。”埃德加在门外停下脚步,“破晓那群人已经彻底疯了,他们筹划了几百年,凝结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造出了这样一只生物。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他。”
身为父亲的本能战胜了对于未知的迷茫,莫里森先生下意识反问,“是谁?”
“是追随着惨案真凶而来的猎魔人,他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破晓当年的研究。”
“他们……会对你和卡尔做什么?”
埃德加手指握住门把手,头也不回。
“也许他们会杀了我,也许不会,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很残酷地对待他,剥夺他身为人类的一切权利,通过暴力和法术强行控制他,把他变成没有感情和自我意识的傀儡,然后再把他的力量激发到最大值。就是这样。”
这句话里蕴含的可怕信息使得莫里森先生僵死在原地。
“……为什么?”
埃德加没有理会他,继续把话说完,“仅仅只是作为武器,因为武器不需要自我,只需要被人使用就好,就算什么时候被损毁了,也只会得到一句‘真可惜’作为遗言。”
“不,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莫里森先生脸色死白,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这样说。
“我想带他离开,离开这座小镇。”
“他们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我们,他们会追杀我,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紧紧地黏在我们的身后,我们永远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几年,几十年,几百年都这样漂泊,居无定所。”埃德加的语气透着偏执的疯狂,“但是我不在乎。我和你一样,我绝对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过了许久,杰弗里·莫里森才从那诡异的气氛里挣脱出来。
“好了,进去吧。”他的表情透着不自然的僵硬,急于说点什么掩饰内心的震惊与惶恐,“我猜马蒙已经醒了。”
他匆忙地推开门,正好对上一双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
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的马蒙·克罗夫特看起来醒了有段时间,或许还听到了一些他们先前的对话——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听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的那些事吗?
“抱歉,”杰弗里蹲下身,稍稍替马蒙·克罗夫特松了松绳子,“我不想这么做,但这是必须的。”
马蒙·克罗夫特把目光调转到另一边,“我现在非常混乱,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他的酒醒得差不多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暮气,仿佛大半个身子都躺在了棺材里,“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想杀了你们所有人为我的孩子复仇……现在我仍旧想这么做,只是没有那么强烈。”
“你只是被吸血鬼洗脑了。吸血鬼都是天生的骗子,操控人心的专家。”
“不是这样,”马蒙·克罗夫特微弱地辩驳,“我没有被操控。”
埃德加进来的同时顺便关上了门,他冷淡的蓝眼睛在马蒙·克罗夫特身上逡巡,“控制你的是个刚被转化没多久的女吸血鬼,而且她在见到你的第一时间就吸过你的血。一般来说这么年幼的吸血鬼很难控制自己的能力,所以必须通过吸血来在自己和猎物之间构架某种联系。”即使他已经十分努力去克制,话语中仍不自觉地透着讥讽,“我是不是应该夸赞一下真不愧是伊格纳茨·杜勒斯的血裔?我和她差不多大那会甚至连怎么控制自己的手脚都做不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马蒙·克罗夫特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单一的震惊或是痛苦来形容了,“……是这样,没有错。梅琳达她作为吸血鬼回来了,她回来了……你们想不到我有多么高兴,只要她能够回来,就算让我死上一千回我都愿意。她有没有洗脑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听到有人杀了我的孩子,还准备继续伤害她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愤怒与憎恨都是出于我的本心。”
埃德加没有说话,而杰弗里·莫里森低下头,“对不起。”
“哪怕听到你们说他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邪恶的吸血鬼,我还是……”浑浊的泪珠沿着马蒙·克罗夫特苍老的面庞滑落,“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是我最珍贵的财宝……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十六年前的冬夜,我第一次触碰到他小小的手掌,那么软,那么脆弱,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我会保护好他。就算他被查出有严重的遗传病,我也从没想过放弃这个孩子。我为了他和命运还有死神抗争,直到那个夜里,我的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