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的结局很糟糕。魔法师都上了绞刑架,士兵的军衔从下往上算,一部分被安置在底层,一部分被流放,最后那些——像我,不得不踏上前来征讨你的路,简单来说就是送死。其他幸运的家伙都逃出去了,只有我被抓捕回来。”
“为什么?”魔王颇有兴趣地追问。
“那当然是因为我是……”勇者顿了顿,但很快又继续说道,“大概是因为国王的小女儿对我的爱慕吧。假如不确认我必死无疑,那个老家伙恐怕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呢。”勇者合上书,语调轻快地说。
魔王静默不语。
“您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同情我……”勇者小声抱怨。他侧头看了看躺在他身边的魔王——好吧,魔王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勇者的肩膀睡着了。他抽了抽鼻子,在勇者的眼皮底下蹭来蹭去,然后找了个相对舒服点的姿势又沉沉睡去,毫无防备的样子看上去和普通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勇者抬手,轻轻地将散在魔王脸上的几缕黑发捋到耳后,他轻声说:“请允许我再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小家伙出生在魔法世家,但他不会魔法。家里的所有人都告诉他,‘你不必勉强,因为我们会永远爱你,永远守护你’。”
他盯着面前的壁炉发呆。火烧得很旺,木材被燃烧发出细碎的响声,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勇者敏感的耳朵里被无限放大,甚至使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听见了混杂在燃烧的响声里的哭喊和尖叫声。
“后来,在敌国攻破城池前,父亲将长枪交给这个小家伙。他说,现在轮到你来守护我们的家族。”
记忆中轮廓模糊的府邸被战火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兄长的死讯接连从紧闭的窗户里溜进来,家中无忧无虑的小儿子被迫骑上战马,奔走在前线,他运气很好,没有牺牲,且不断顶上一个又一个无人继承的军衔。
“然而最后也没人能守护国家,更没人能守护一个破碎的家族。战败国的魔法师被送上绞刑架……家人来不及向小家伙兑现永远爱他的承诺。除了不会魔法的小家伙带着一个本不属于他的极高军衔被押进监牢,全家人都不告而别。”
勇者的声音越来越低,尾音止不住哽咽了一下。他紧抿着嘴不发出一点儿生气,唇微微颤着。眼眶中没有泪水,但却好像独自忍耐着悲痛。
魔王的睫毛在勇者看不见的地方轻轻颤了一下。他假装自然地换了个姿势搂住勇者的腰,并念起咒语悄悄燃烧了一张安神符咒——果然,勇者看上去好一些了。
必须承认的是,魔王在一般的时候都算个很好的人,他的关怀无微不至,有那么几个瞬间里勇者真觉得他们二人本就是爱侣。然而,这样的生活虽然听上去不错,但实际上却寂寞地让人想要尖叫出声——人际交往,正常人都需要,然而魔王将勇者挡在了人群之外。勇者确定自己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他也一点儿也不想整天对着魔王这张脸。
“我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囚禁。”勇者小声地说,“我需要自由,非常需要。”
“……旧历829年,我二十八岁。因为掩护战友越狱被推上了绞刑架,但在折返回来救我的战友的帮助下逃过一死,离开了那个鬼地方,从此生活在角落里。”
勇者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颈。
“在绞刑架上,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离我那样近。”
他说。
“谢谢您让我重新体验了一次,魔王陛下。”
勇者从摇椅上起来,替魔王掖好摊毯子,并俯身在魔王的额上轻吻。
而后他转身离开,掩上门,点起一支蜡烛,顺着一级一级地往下走。鞋跟踏在略有潮湿的实木阶梯上,发出喑哑的响声。他没有回头——并且强迫自己绝不回头。要是转头就看见魔王那双湿漉漉的、又大又蓝的眼睛,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继续走的勇气。
与此同时,魔王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勇者离开的方向。
他唤起了勇者所有的痛苦记忆。勇者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然而听完了勇者的故事的魔王比自己预料得要感到更难过一些。
现在勇者有两个选择。然而他无论选择了哪个,魔王都会是最终的赢家。
“留下来,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我的勇者。”
魔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勇者走到塔底,而有人紧随其后。小皮鞋的鞋跟敲打出音节,准确地重叠在勇者的脚步声上,这简直是最好的隐藏方式。
勇者推开塔底的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出来了。不过现在他要尝试另一件事。勇者徒手触摸拦路的荆棘,尖刺划破他的指尖,几滴鲜血顺着指缝一直流进袖口。在魔王的授意下,那些荆棘不得伤害勇者,只能不情不愿地将刺往回缩,甚至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勇者安分忍耐的这么长时间里,他总算搞清楚了最关键的一件事:用自己来要挟魔王总是很有效。而现在,事实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你不应该逃离这里。”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有声音从上空传来。勇者抬头,魔王的黑龙盘旋在浓雾间——勇者几乎忘了这个大家伙!它看起来是要阻拦自己,而勇者想不到任何办法能使自己从黑龙的利爪下逃走。
黑龙用爪子将勇者摁在了地上,它愤怒地咆哮着什么音节,像在大声斥责勇者的背叛。
魔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他垂眸凝视着黑龙爪下的勇者,许久不发一语。
“放了他吧,我的朋友。”魔王沉默了片刻,用清脆的嗓音这样说。
黑龙金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情愿,但它还是犹豫地抬起爪子。魔王搂住勇者,燃起一张卷轴为他止住了血。
“我知道我逃不出去。”勇者主动开口。
魔王因为这句话怔了一下。
“所以,带我出去吧——我的意思是,和你一起。”勇者接着补充。
魔王沉默了很久。勇者以为他将拒绝,于是眼神越来越黯淡。他能看见荆棘之后的树林,最近的一棵树上留着他自己刻下的逆十字,它过分狰狞,仿佛在提醒勇者:自由离他越来越远。
“好,和我一起。”突然,魔王这么说。
勇者回搂住魔王,他的下巴抵着魔王的肩窝,讨好地蹭了蹭,看上去深情至极:“我属于你,我的爱人。”
魔王勾起嘴角笑了笑:“我相信了。”
勇者不置可否。他笑起来,低头轻啄魔王的唇。
然而这一幕落在黑龙眼中,它又一次显得出离愤怒。
“你简直和那时候的蠢魔王一模一样!”
勇者立刻又和魔王接了个湿吻,他用眼角的余光紧盯着黑龙,还不忘带上点儿挑衅。
好吧,魔王想。他的勇者就该是这样桀骜不驯。
在这片森林里,每一位外来者都在重复既定的路。事实上,关于这一点,连魔王自己也无法逃避——无论如何,他的爱人一定会跨过荆棘来到他面前,一直陪伴他直到生命结束。
“我说过我能预见我们的结局,我亲爱的。”魔王神秘兮兮地凑在勇者耳边说,“而我的结局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也依旧通向你。”
☆、【第十七章】
夜幕又一次降临。
这是这座城池防备最薄弱的时候,正值卫兵交接,城门里只有一个懒懒散散的守城的士兵,正以极缓慢的速度把城门推向闭合。
“先生,请等一等。”穿着斗篷的青年怯弱地拽了拽守城士兵的衣角。他的嗓音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特有的微哑,上挑的尾音和轻浅的喘息声简直像是羽毛拂过心脏那样令人感到难耐,“请您放我进去吧,天太晚了,我留在城外一定会死去的。”
士兵看见斗篷下的青年的脸:棕黑的柔软卷发衬着他的脸愈发白皙,浅蓝色的眼睛像清晨的天空那样干净。上齿轻咬着红润的下唇,显出惊慌而为难的样子。像是能掌握在手心里的瑟瑟发抖的小夜莺,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那个士兵表面依旧严肃,他装模作样地问:“你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吗?”
青年蹙起细眉:“没有,先生。但是,求求您了,我真的不能留在城外……”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摆出一副即刻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什么也没有,那真是太好了。士兵这样想,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这意味着无论他对这个小可怜做些什么,都不会遭到任何处罚,因为律戒并不保护外来者。
“当然可以,不过——”士兵暗示地用食指挑起青年的下巴。
青年愣怔片刻,而后痛苦地点点头。
士兵俯下身要亲吻他,青年顺从地颔首,半眯起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亲爱的先生。”他说。
青年的声音仍像是羽毛一般轻柔,面前士兵却感觉颅脑如被利刃破开了一般剧痛,紧接着疼痛消失,清醒的神志也随之而去。他的目光涣散,怔在了原地。
魔王问:“请问我们现在可以进城了吗?”
士兵在魔王的操纵下情不自禁地点头应允。
魔王嬉皮笑脸地朝某个阴影处竖起拇指,勇者双手插在衣兜里,不疾不徐地从阴影处走出来。他打量了一下魔王的笑脸,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于是他拉起魔王的袖子:“可以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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