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看得出课本上照片里那个少年的影子,但成熟了很多,依旧俊美,气势却更盛。他穿着贵气逼人的礼服,戴着王冠,和乔治长得很像,但那双眼睛,竟然是灰色的。
灰色的……眼睛。
我一时闪了神,偷看又一次被抓住了,直直对上了国王懒懒的眼神。
谁知道他看到我也是一愣,竟然放下了正在说话的乔治,疾步走向我这里,乔治疑惑道:“父亲?”
安德鲁比他更快一步走到了我面前,拦住了国王的脚步。
他的声音僵硬的很:“陛下,我们该去准备祭典的彩排了,要来不及了……”
国王顿了下,冷笑了声:“安德鲁,让开。”
只这一句话,安德鲁的身子僵了僵,也只能慢慢退开。我还懵着,国王已经弯下身仔细打量着我的面容,脸色几番变换,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的母亲是谁?”
“……什么?”
“回答我!你的母亲是谁!”约翰.康士坦丁的声音骤然变大,他看起来很容易暴躁,上位者的威压猛的释放,吹起了他垂在鬓角的铂金色额发,也让我几乎一时跪立不住。
我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的说出了答案:“安吉莉娅。”
国王的嘴唇有些颤抖,忽然把我拉起来,粗鲁的把我转过去,掀开了我腰后的衣服。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而他看到那处的奴隶烙印时脸色更差了,大吼道:“侍卫!带医生过来,把这该死的烙印洗掉,快点!”
安德鲁又一次挡在了我面前,他今天奇怪的很,像是在害怕什么:“陛下,您认错人了,别再……”
康士坦丁眼神冰冷的看着他:“闭嘴,安德鲁!不用着急,跟你的账之后再算。”
安德鲁脸色苍白,退后了一步。
我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被按在了床上洗掉烙印,国王并没有让医生打麻药,据他说那样太费时了,腰后火辣辣的疼痛,但那丑陋的疤痕已经被完全去除了,露出了后面红色的胎记。
我坐起身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那答案让我不敢去面对。
康士坦丁坐在床边,华丽的王冠和权杖被随意扔在床上,金红色的袍子迤逦在地面——他还没换下祭典穿的服装。
他看向我,扯出个僵硬的笑来:“你叫……亚连是吧?我是约翰.康士坦丁,你也可以叫我……父亲。”
我同样僵硬的看着他,喉咙却像被什么哽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我低声问:“安吉莉娅,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士坦丁移开了目光,看着地面:“年轻时一时冲动,就分开了……是我对不起她。你和她长得真像。她现在……还好吗?”
死了。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把这两个字说出来,最好能像冰锥一样扎进他心里,但我知道这样做流血的只会是我的心。
如果他真的想找她,怎么会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如果他真的爱她,怎么会有这么多情人和子嗣?
我不相信他。
最终我只平静的说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很早之前我们就离散了。”
康士坦丁看了我一会,起身走上前来,手覆上了我的头发,微微笑了下:“没关系,我会尽我最大努力补偿你。你会住到最华丽的皇宫,受到最尊贵的对待……你将是帝国的王子。”
我点了点头。他语气温和,手却很冷,我看着他,感到极度的陌生和抗拒,可那双灰色的眼睛,却又让我矛盾的感到一丝熟悉和亲近。
当晚,我搬到了一座华丽的宫殿里。我进去的时候仆人还在紧急的收拾,把大堆陈旧的床单,衣物和书籍抱出去,地上全是掉落的碎纸。
我摸了摸站满尘土的家具,问旁边的女佣:“这以前住着谁?”
“没……没谁。”女佣结巴着回答,小心翼翼的看着我,“殿下,我也不清楚。”
殿下……这个称呼真是太讽刺了。
我摇了摇头,吩咐她退下,走到了收拾好的卧室里。
卧室里很整洁,床单被罩窗帘都被换成了新的,我关上了门,坐在床帏散落下来的大床上,把两张脏兮兮的纸从怀里拿了出来。
这是我刚才在客厅时悄悄捡起的两张纸,从女仆抱着的书籍里滑落下来的,还没落到地面就被我接住了。
我虽在情感方面有些迟钝,但在某些方面却很敏锐。查尔斯是这样,约翰.康士坦丁也是这样。一个人眼里的轻蔑和怠慢往往难以隐藏,康士坦丁既不爱安吉莉娅,也没有多喜欢我。
这个宫殿明显是住过人的样子,我倒要看看,是谁能让国王放着一个偌大的宫殿荒废着,多年来从不打扫,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那张纸很平整,却脆的一碰就要散架一样,我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那上面写着几行清隽的字。
*“Had I the heavens’ embroidered cloths,
若我有天国的锦缎,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以金银色的光线编织,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还有湛蓝的夜色与洁白的昼光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light,
以及黎明和黄昏错综的光芒,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
我将用这锦缎铺展在你的脚下。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
可我,如此贫穷,仅仅拥有梦;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就把我的梦铺展在你的脚下,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轻一点啊,因为你脚踩着我的梦。”
字体用的是黑金色的墨水,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了,我却仿佛听到了耳边有一个声音在轻轻的念着这段诗。
安吉莉娅从前总是在旁边看着我组装那些冰冷的铁器,看着我急出的泪水直笑,可有时她又会觉得有些无聊,收起笑来,默默的看着外面的天空,眼神和那片蓝天一眼深远。
这时候,她总会轻轻念两句诗,总是用这句来开头:“若我有天国的锦缎……”
她有些记不全,念一会就回卡壳,可想一想总要坚持念完,声音好听的像潺潺的流水。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愣愣跟着她说:“……天国的锦缎……”
安吉莉娅这才回过神来,把我的头发揉乱,笑道:“干什么呢?好好拼你的剑,别看我。”
我之所以能记住这首诗,是因为安吉莉娅从始至终,念的只有这一首。
我把那张薄薄的纸翻过来,后面是一个很模糊的署名,我对着灯光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出来后面的名字:康士坦丁。
我把手指放到前面的字上,轻轻摩挲,想要擦干净那里,可是这张纸像碎掉的蝴蝶翅膀似的,在一瞬间忽然垮掉,化为齑粉扑梭梭落在了地毯上。
我还没回过神来,看着一地碎粉,落寞的放下了手,往后一仰倒在了床上。
我并不相信约翰.康士坦丁的话。我坚持不去相信。
我知道安吉莉娅在帝国生活过,或者说,她就是圣殿的一员。可是知道这一点和知道我身上流着皇室的血液是不一样的。
如果我的父亲就是约翰.康士坦丁,我之前做的一切又算什么?我把一腔热血奉献给联邦,冲动的自爆,从不放弃反抗——可最讽刺的莫过于我本来属于帝国。
*引自叶芝的《他希冀天国的锦缎》
第39章 39
第二天,我被用不知什么方法取下了耻辱的颈圈,一群女仆像装饰布娃娃似的,给我穿上了繁复的礼服,打理了头发,再向镜子里看得时候,我竟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记忆中的自己应该穿着军服,肩上一道条纹都没有,普普通通的军校生。可现在我穿着黑色的修身礼服,有点像军服的样子,金红色的束腰紧紧勒出腰部的线条,肩上有王室的肩章,仍然是飞鸟与剑的图案。
我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女仆为我整理了下下摆,悄悄看了我一会,低声说:“殿下,您今天真是英俊极了。”
从镜子里我看到她的脸红了。
我忽然有些紧张,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转身就走了,今天康士坦丁要见我。
我走向国王的宫殿,在路上遇到了往回走的查尔斯。我们穿着相似的服装,彼此一句话没说就擦肩而过,他的灰蓝色眼睛像结了冰一样,带着初见时的冷漠。
空旷的长廊,长靴磕在地上的声音一点点远去,我身后跟着侍卫和女仆,推开了国王书房的大门。
康士坦丁在里面等我,他换了一身便服,看起来年龄又小了些,不发脾气的时候眉眼有种王室特有的优雅矜贵的味道,岁月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的前面是乔治,那张相比起来稚嫩很多的脸上狠狠皱着眉头,放肆的质问着:“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奴隶会突然变成您的私生子,他根本来路不明……”
“这不是你该管的。乔治,难道我连和哪个女人上床都要报告给你听?”这对王室父子间的吵架粗俗的令我震惊,康士坦丁抱着臂,“以后亚连就是你的哥哥了,其他的就别说了,别惹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