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茫然往四周看。
天光昏沉。
身后有人唤他:“解羽?”
猛然回身,有人噙着轻淡的笑,缓缓朝他伸手。
于是跌跌撞撞向前,屈膝跪在那人脚边,仰头说:“师尊,难受……”
幻象一碰即碎。
萧解羽心神微凛,并起两指狠力击向鸠尾穴。他偏头咳出半口血,凝眸看向山腰宫祠。
庙宇轰然倾塌。
玄微真人强忍悸痛踏入冥界,闭目调息。宫庙施设的法阵委实不凡,如今他不仅体内魔气翻涌,修为也跌得厉害,无情道所有弊端全显出来了。
萧解羽迟来半刻,扬声唤道:“师叔!”
玄微稍稍压下魔气。萧解羽瞧他脸色不对,状似无意问:“您怎么了?”说着左手拉他的手腕,关切道,“怎么只有筑基期修为?”
两人越凑越近,玄微不大自在,腕上虎口扣得紧,他一下没挣开,只说:“功法所致。”
萧解羽握得更紧,掌心不知不觉上移,右臂虚虚环住腰身:“都说修炼不可冒进。您千万当心啊,师……叔。”
玄微抿紧嘴唇,只待更近一寸,便要推开身前之人。
萧解羽忽然放开他,唇角扬起轻巧的笑:“咱们要去哪里?”
玄微退后半步,沉声道:“酆都。”
酆都地处冥界之南,距他们有万里之遥。
本来眨眼便至的地界,玄微修为不稳,萧解羽便装聋作哑,两人御剑赶往南地。再然后师尊用尽真气,萧解羽自告奋勇带人御剑。
共御一剑,慢腾腾晃悠悠,很适合做些不可描述的混账事。能做的不能做的,萧解羽都做了不少。他记得师尊底线,每每在对方动怒前收手,有意无意弯起眼笑。
玄微却不知该不该动怒。
要说亲昵之举,四弟子百年前做得比如今更加出格。但默许是一回事,抵触是另一回事。未经允许擅自摸手摸腰摸鬓发,这般行径,跟欺辱凡人有什么差别。
徒弟在魔界待了一百年还好好的,跟在他身边两天就长歪了。
很气,不想拯救冥界。
被神君大人嫌弃的冥界活像断了水的蛙。到处土地干裂,河流枯竭。
满目疮痍。
偶尔遇见几个妖修鬼修,很有凡间逃荒大队的风采。
折腾了三四天,两人终于抵达酆都。
鬼王坐镇,酆都留了点稀薄阴气,修士稀稀拉拉多聚集于此。依归元宗的名气,玄微真人到来,鬼王肯定要以礼相待。不巧的是,妖神前几日来酆都做客,两人鬼王没见成,先被妖兵“请”了进去。
妖神也确实担得起“请”字。妖兵劫道时笑容满面,萧解羽这个苦主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妖兵热情待人,玄微受得礼遇,萧解羽继续装作将入门的道修,伴随师尊左右,入了酆都铜锣巷。
铜锣巷算妖神某处“行宫”,门面残破了点,里头窗明几净,仆从寥寥无几。
由此可推,冥界掌权者比魔界清廉,与子民同吃同住,没半点奢豪气。
妖兵一人分作三人用,打劫完毕做仆役,为凡人修士上两陶碗陈茶,拘谨道请二位稍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日头从东到西,妖神——杂毛大山鸡醺醺然推门而入。
山鸡抓抓额发,背对玄微面对墙,满身酒气问:“你们谁,伤了我的灵兽?”
萧解羽愕然。妖兵赶紧扯扯主子的衣裳,小声提醒说:“人在后面。”
山鸡摇头晃脑转过身,大喝一声:“灵兽!谁!”随后脚步打飘,哐叽仰面倒地。
妖兵叹息,麻利地扛人去了内室,安置好主子,又来招待凡人修士。
拿官话扯了些虚辞,他按捺不住泪意,眨巴眼睛说道:“两位道友,你们行行好,把主子带回冥界的祸害领回去吧。”
萧解羽心道果然。
天魔和双修狂魔哪里吃得了亏。
“……就是这般,我妖宫摆件被顺走七八成,剩下两三成因他整日忽悠主子寻欢作乐,如今也所剩无几了!我妖宫家底本就单薄,冥迟小人来这一遭,不知多少年才养的回来啊!”
妖兵神情悲愤,暗自泪流。
萧解羽一脸冷漠。
玄微道:“道友节哀。我们此次前来,原为探查冥界失衡之事。”
——换句话说,鄙人业务繁忙,这等琐事你们妖宫自己解决罢。
“管他失衡不失衡,我妖宫破了产,还要冥界做甚!”妖兵随口一驳,等厘清凡人话中深意,忙说,“您说的是真是假?!只是探查?!有法子养回阴气么?!”
“尚未可知。”玄微啜口陈茶,慢慢将陶碗推远了些。
“好好好!您要到哪里查探?尽管告诉我,这冥界还没有我不熟的地方!”妖兵目光狂热,心说哪怕凡人开口要献祭妖神,他也照办不误。
“劳烦道友递个话,归元宗玄微真人,请见酆都鬼王。”
此话一出,妖兵脸色立刻变了。
夭折喔!绑人绑到归元宗头上,主子这是作死未遂一作再作啊!
他暗骂里头昏醉那妖不知轻重,急匆匆出门去鬼王宫送拜帖。
玄微滚动喉结,齿颊盈满陈茶的苦涩味。左近没有清水,他口中干涩,只舔了舔嘴唇。
萧解羽舍不得移开眼,直勾勾看他,目光仿佛越过师尊凝视书架上摆放的残损典籍。玄微抬眸望向内室,余光瞥见弟子侵染情·欲的眼神,肩颈僵了一瞬。
萧解羽低下头把玩陶碗,听见师尊吩咐道:“抬头。”
他顺从地抬起头,抿唇笑道:“师叔?”
玄微神情冷肃,仿佛第一次端详自己的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 掰手指,距离怂怂黑化还有……不知道多少年[趴]
第27章 动情
萧解羽依言抬起头,而后垂低眼帘以示顺服。
疏冷的目光一直停在眉间。师尊掩于广袖的手轻握成拳,微不可察地抖颤。却连最温和的斥责也不曾出口。
桌案那盏陈茶早已凉透。
他伸手去够陶杯,殷切道:“我去换杯热茶。”
师尊按低他的手背,冷声道:“不必。”
“又忘记了。”萧解羽致歉,“您不喜热饮。”
师尊没有答话。
扣按他的两指力道很重,似乎想借此验证什么。
一室静寂。
冥界也下起雪了。雪籽细小,清清脆脆敲打屋檐。
不知过去多久,朱门哐当一声巨响,有人毛毛糙糙闯进来,盈盈笑道:“妖神大人,今夜晚宴您还去不去啦?”
待得看清室内景象,冥迟差点绊倒右脚:“萧……师兄!?”继而惊喜道,“还有真人,您二位终于来啦!”
萧解羽一看,眼睛有如吃了半打朝天椒,横眉怒斥:“你这是什么打扮?”
冥迟低头望粉嫩嫩的广袖流仙裙,委屈道:“不好看吗?冥界顶贵重的材质……”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十分厉害,见萧大人同明恋对象相对无言,再一想出门前窥探此地隐约听到的对答,恍然大悟:“妖神大人太不懂礼数,竟拿这寒碜玩意招待您!”
他摸摸自己鼓囊囊的小胸脯,从中捎出一只琉璃宝器,再从裙底翻来一包大红袍,利索地泡出一杯热茶:“您请慢用。”
女装天魔瘪了半边胸,遗憾道:“可惜我只有一件琉璃杯,要不您二位共用一盏?”说罢捂紧右边胸脯藏的古董器皿,对萧大人挤眉弄眼。
又一波助攻,等夸。
玄微眼看自家徒弟睨注那位天魔,后者吓得畏畏缩缩。然后四弟子敛去冷嘲,捧起茶盏回望他,人畜无害地笑。
确实不是……遇事畏怯,只敢躲在他身后的样子了。
玄微问冥迟说:“你师兄何在?”
冥迟嗫嚅:“妖宫里勾搭侍卫吧。”
“你们预备久居冥界?”
冥迟指地发誓:“不不,我和清淮师兄日日夜夜盼着您能救我们逃出火海!”
玄微吩咐道:“回妖宫仔细找找,有没有三十年前遗留的废置仙器。”
冥迟连连答应,顾不上内室那只山鸡,脚下生风溜回妖宫。
天魔一走,雪敲廊檐的声音又大了。
师尊闭目调息神魂。先前那事,似乎就此揭过。
萧解羽忽然想,不论做出什么错事,师尊总不会真心动怒。
哪怕他明明白白把绮念摆上台面。
他掩唇轻咳,声调有些颤抖:“师叔……”
玄微不应。
咳声渐重,他恹恹道:“冷。”
玄微睁眼看他。
萧解羽裹紧外袍直哆嗦,竭力攒出苍白的笑。
“好冷……”
师尊起身。
萧解羽挺直腰背,笑意愈盛。
玄微走近,越过他踏出门槛。
“真人,鬼王请您驾临幽冥殿。”
朱门另一头,妖兵三步并做两步赶回铜锣巷传讯。
萧解羽紧盯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收起案上茶盏,笑容冷在唇边。
幽冥殿人丁寥落,破败之象比铜锣巷更甚。
一名鬼修早早候在殿外,见到归元宗两位道修,匆忙迎上来接待。鬼修容貌稚嫩,颦笑难掩阴寒鬼气;引路时脚步轻快,动作急了,险险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