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解羽说,师兄此言差矣,年近岁末,东洲妖兽频出,没有师兄护佑,恐怕未到间莱州,师弟便葬身兽腹了。
领头师兄一想也对,但不好意思让真人独自行事,很是头疼。萧解羽又说,他好奇冥界已久,想跟着真人去长长见识。
师兄怎么推拒怎么屈从不谈,总之,一番嘴炮过后,萧解羽成功赖上自家“师叔”,同心上人一起,乐滋滋赶往人间界。
以前跟师尊跑遍了东中西三洲,如今换个地界约会,心里那头撞死的老鹿仿佛死而复生了呢。
修真界泰,众修士安,仙生真的很美好啊。
人间界刚过大寒。他们落脚的南地阴雨连绵,又湿又冷。
这是一座水镇。天色将明,细雨如丝,远处噼里啪啦响起炮竹声。炮仗大约受了潮,雨滴隔散烟火,萧解羽眯眼去看,光华一闪一闪,随时要随风散去。
玄微见他如此,捏诀的两指顿了顿,问道:“师侄感觉如何?”
如同魔物反感修真界充沛的灵气,筑基修士大多承受不住凡间界灵气稀薄带来的压迫感。
萧解羽仿照冥迟初入修真界的糗样,有气无力说:“还好……师叔不必管我,快些救回师弟吧。”
傻徒弟演技比法器还辣眼睛,玄微忍了忍,假装看不出蹊跷,说道:“不急。”
萧解羽捂着小腹低哼。当年四弟子在凌云山庄横扫一桌素斋的场景历历在目,玄微静默片刻,问道:“师侄……饿了?”
萧解羽连忙应是,欢欢喜喜领师尊往水镇里走。
至于被抛诸脑后的冥迟和清淮——
一位天魔,一位双修狂魔,真被妖神拐上床,吃亏的不一定是谁呢。
冬日的水乡总是散漫的。
雨已经停了。天色渐明,整条石巷只三两家掌柜开门洒扫庭面。蒸笼掀盖时扑出大股温热水汽,糅杂面食清香,甜软可口。
店铺桌面多少有些油渍,萧解羽挑出最干净的那桌。玄微轻轻抿了唇,挨着“师侄”入座,动作极轻极缓。腰背挺得笔直,袖袍一分不乱,离桌沿有好几寸远。
萧解羽不由也端正起坐姿,肩颈僵硬,平视河对面那座石桥。正巧石桥上方露出一段短小活泼的尾巴,他追着望了半天,看到另一头蹦出只快活的小土狗。他眼前一亮,想指给师尊看看,险险忍住了。
他想不明白,为何在师尊面前,自己总会这般……稚气。
会被迁就,而不会被爱恋的稚气。
本以为魔界百年,能消损身为凡人的软弱。众魔提及他,会说冷硬,蛮横,凶残。他花费百年苦苦垒砌的坚冰,短短半天——或者说,早在遇见师尊之时,便顷刻间消融殆尽。
真是糟糕。
萧解羽轻笑出声,眼瞳逐渐泛出冷色。
傻徒弟忽然沉默下去,玄微陪在一旁,难得茫然。
用完几份面食,萧解羽仍是冷冷淡淡。两人沿河岸走了半里路,玄微停下脚步问:“师侄,要放爆竹吗?”
萧解羽低头踢脚边那块石子,说:“小孩子玩的把戏。”
“凡人正月放爆竹,是为驱瘟逐邪。也有拜神祭祖,求神灵护佑的意味。”玄微一本正经说完,自觉哄孩子的本领实在堪忧,接着说,“你小时候没有……我猜,你没有放过爆竹……其实年长的凡人,三元之时也会放爆竹……”
玄微哄孩子的本领堪忧,萧解羽从身到心的痴汉思想更堪忧。简简单单几句话,闹脾气的傻徒弟,难以自遏地,被取悦了。
好不容易见到师尊——萧解羽为自己找好借口——怎么能荒废时日怄气。
这么一想,他展颜笑道:“师叔一起来吗?”
玄微瞥了眼爆竹飞散的粉尘,舒开眉心,点了点头。
萧解羽踏着潮气钻进市集,抱回一大捧烟火。盒子,花盆,二踢脚,大约能放上小半个时辰。他兴冲冲凑到师尊身前,烟火还没抱热乎,廊桥传来一声高昂的尖叫声。
第25章 鬼修
廊桥那边人声鼎沸,“师叔侄”二人充耳未闻,简单清点了烟火爆竹,转身欲走。
惨叫哭号入耳便过,倒不是他们生性淡漠。
凡间界与修真界大有不同,此间凡人全无灵根,多数不信魍魉不拜鬼神。千年之前,曾有修士仗着法力高强操纵人间帝王,满足一己私欲;后经由卫道队查处,被打入离恨天关押数百年。
于是,修真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除非万不得已,不可插手凡间界事宜。
不想才迈出几步,人群中钻出一名十三四岁的女孩,指向萧解羽哭喊:“就是他!方才路过铺面撞了阿爹一下,阿爹才不好了的!”
众人顿时窃窃私语,有痛惜死者的,有说这二人面生的,有说萧解羽看着不像好人的,言语忌惮又愤恨。
那女孩捂面低泣,镇静有余悲痛不足。萧解羽冷眼旁观,正待反驳,师尊侧身将他护在身后,不疾不徐道:“小姑娘,说话要有凭证。”
女孩振振有词:“你们若不是心虚,为何匆忙要走?”她上前几步,想抓玄微的衣摆。手臂伸到一半,女孩不经意抬眼,视线与“凶手”相触,重重打了个寒战。
阴冷的目光黏上眉心,女孩哆嗦着缩回手,忍着怯意说:“我且问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看阿爹?”
玄微垂眸望她,应道:“好啊。”
“师叔,”萧解羽见不得这人威胁师尊,压抑怒气道,“何必跟她废话。”
他们要做什么,谁能拦着不成。
玄微轻拍他的小臂,安抚道:“走一趟罢了,无妨。”
两人随女孩往廊桥去,人群自发让到路旁。
廊桥底下躺着一具尸首,看模样已过而立之年。遇害时间不长,粗略扫过一眼,瞧不出伤口。
衙役前来收殓尸首,围观群众慢慢散了。四下无人,女孩又低低哑哑哭将起来。
哭声伤耳,玄微唤道:“小姑娘。”
女孩不住啜泣,压根听不见呼唤。
萧解羽听着心烦,揪起她的后领呵斥:“再哭打你!”
女孩抽抽鼻子,打了一肚子腹稿,尚未张口,玄微便道:“所为何事,直说罢。”
——再胡乱扯谎他们就不伺候了。
对上对方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女孩不禁哑然,半晌后说:“对不住,两位仙长。我自幼见多了旁人不能见的东西,方才……怕得狠了,斗胆冒犯了您,还请见谅。”她言辞诚恳,一眨不眨望着玄微真人,“仙长,求您救我。”
萧解羽摸了摸堆满储物袋的烟花爆竹,心情糟糕至极,直想捂住这丫头一双眼睛。他憋着气说:“你命数好么?长相出奇么?凭什么要我师叔救你?”
女孩眼中浮出些信赖和仰慕,恭维道:“我知道仙长良善慈悲,一定不会见死……”
萧解羽打断她说:“巧了。我生性狠戾残暴,最喜欢欺辱幼龄孩童。”
女孩梗了一下,继续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不好意思。我们修真者不修来世,见死不救照样长生不老。”
“我可以奉上全部身家……”
“不过黄口小儿,身家抵得上我一件衣裳?”
女孩掩面欲哭,想起来仙长似乎不喜喧闹,直直跪倒:“求仙长救我!”
萧解羽冷哼。
不救,滚。
女孩直截了当说了所见所闻,抬头仰望玄微真人,泪珠不声不响自脸颊坠落,哭相好似梨花捎带春雨,巧致动人又楚楚可怜。
玄微如先前一般垂眸望她,良久,应道:“好啊。”
女孩再次打个哆嗦,强颜笑道:“多谢仙长大恩!”
水镇已有六人无故身亡。
受害者有的走在路上,有的睡在梦中,有的游在水里,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伤口,无缘无故死了。
据女孩所言,阿爹死前,她看见了一团黑影。大略飘成人形,在阿爹身后转一圈,猛然刺入脑壳,阿爹便死了。
黑影害过人,化作一缕青烟,飘往北边了。
而水镇北边山上,有一座宫庙。
女孩讲得绘声绘色,描述也有推测也有。她说一句,萧解羽讽一句,直把小姑娘气得眼泪无声地流。
她扁着嘴哀求:“仙长去宫庙看一看嘛。等除去祸患,我一定年年奉养您。”
谁稀罕。
萧解羽暗啐。
师尊自有他孝敬,区区凡人,少攀扯关系。
然而话说到这一步,免不得走一遭了。
师尊答应救人,萧解羽拎起女孩,瞬间抵达宫庙。
宫庙附近少有人迹。
不远处矗立一棵巨槐,枝头绑满细条丝带,在寒风捶打中静悄悄下垂。山门沐浴着光耀,庙檐高耸,气势宏伟。
萧解羽对凡间界信仰不熟,分不清庙宇拜的是哪路神仙,只觉眼前浮雕形态狰狞,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小姑娘挣开钳制,几步跃上石阶,蹦蹦跳跳招呼:“仙长,快些呀。”
全不似她话中那般惊恐。
萧解羽盲从师尊,瞧她不对劲也懒得搭理,亦步亦趋跟上。
走着走着,祠堂上方沁出几缕魔气。
小姑娘急忙钻到玄微真人身后,扯紧两名仙长的衣袖叫唤:“好可怕好可怕,就是那东西!吓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