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奔走于魔界东陆西岸,渐渐收敛起悲怒哀乐,眉宇酿出些许阴郁。又或许因为沾染魇气,连带瘦削的骨架支棱着桀骜起来。
此时形随心动,半大少年长成中正青年。面容寡淡,一见即忘。
接下来轮到手边的小跟班。
冥迟蝴蝶结都绑了,不在乎再变几个脸。当然,他本来那张脸,在凡人眼中,多少有点看不下去。
眼角尖细,浓眉高挑,冷脸不笑尚能入眼。可惜这货天生奴颜婢膝,谄笑时……好听点叫邪魅,实际上吧,万一哪位有心人留影传上论坛,估计隔天修真区,能翻起一阵表情包更迭狂潮。
冥迟笑出满脸老褶,面孔变着变着,变出一张水嫩可人的娃娃脸。这魔惯没有自知之明,露齿笑了笑,嗲声说:“萧大人,我跟你去断情司,要不要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不如,我唤你萧哥哥?”
魔生第一戒条,不放过任何机会抱大腿。
萧大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冥迟等了会儿,想到自己万年高龄死皮赖脸装嫩有那么一点点不合适,讪讪闭口。
断情司广收门徒,接待处就在山下。因早年养废徒弟的先例太多,近来门庭颇为冷落。迎新护法在山脚搭了个草棚,手执一面水镜,二郎腿高高翘起。
萧解羽压低修为,装作练气期修士,步履蹒跚度过去,操着憨厚的口音说:“这位仙人,断情司还收不收徒弟?”
护法忙着刷论坛,头也不抬说:“收。外门弟子十颗下品灵石,内门弟子百颗中品灵石,想拜长老为师,千颗上品灵石。”
冥迟瞠目道:“这么贵?!你们收徒难道不看仙缘?”
“小弟弟,仙缘都是拿来唬人的。你想修真,只要勤于修炼,别的不说,铁定能结出金丹。修真之途,五分靠打拼,五分靠宗门。咱们宗大课实打实的有水准,以前那个,三百年筑基的,现在都结丹啦。听我的,十颗下品灵石,值!”
萧解羽又问:“外门弟子能修无情道么?”
这话听来有志气,护法扬扬下巴,答道:“能啊。吃得了苦就能。只不过……想修无情道,大课教的浅显了些。最好拜入内门,小班教学,包教包会。看你俩初来乍到,可以打个九折,一百八十颗中品灵石,如何?”
冥迟连连摇头,心说萧大人此行身无长物,报名费全压在他身上,可不能受人忽悠。一百八十颗,中品,怎么不去抢飞舟呢。
萧解羽挥霍惯了,对灵石多少没甚概念,略略使个眼色。冥迟眨巴眼睛撒娇说:“这位哥哥,我们是西边来的散修,对断情司慕名已久,前几天才凑齐灵石赶来东洲,身上实在没有那么多了。能不能少交一点?”
天魔豁出老脸艰难地卖了个萌,护法并不买账,搓搓他软嫩的小脸蛋,笑道:“小弟弟,我们不开慈善堂。没灵石,你进城赚哪。”
冥迟大叹世风日下,在萧大人的威压下抖抖乾坤袋,苦着脸交满学费。
护法笑意不减,迅速抽出两枚令牌,左右手同用,在新弟子手背上刻下符文,叮嘱道:“修炼问令牌,俗务看灵符。上课必须人符牌三样统一,成了,上山吧。”
新任内门弟子点头称谢,刚走出两步,护法想起一事,喊道:“要是遇见一位黑衣剑修,千万别借令牌给他。掌教最近抓的严,你们小心点。”
他们没遇见黑衣剑修——即剑尊大人;也没遇见寻常宗门爬天梯,考心境一类的难关;无惊无险上了山。
上山之后,目之所见慢慢微妙起来了。
比如宗堂门口那个哑声哭泣的女修,边啃大葱卷饼边叫:“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提升心境!”对面那人应道:“一个不押韵的你,无法拯救不押韵的我!冉冉,死心吧!我们没有好结果!”
再比如浮桥边半人高的男童,掐诀手势千奇百怪,嘴中念念有词:“修炼,修炼,符咒每天要念。修身修心一遍,炼魂炼体多年。多年,多年,勤学必可成仙!”旁观者抚掌喝彩:“好词好词,师弟文采斐然,为兄自愧弗如……哎呀,我这句没有押韵!”
冥迟小声问道:“萧大人,你们修真界,宗门如此……不拘一格?”
萧大人寡淡的五官歪了几瞬,轻咳一声:“少见多怪。”
一人一魔越过乱舞群修,几经周折寻到内门,就听外边众人咋呼道:“二长老在开大课!喝,难得!”
冥迟万年随性的魔,听见上课连喊肚子疼,一溜烟钻进人群不见踪影。萧解羽并不找寻,随众往授业堂去。
他很想见一见断情司修无情道的掌教真人;也想知道,为何传言修无情道要压韵脚;更想知道,心魔因情生,心障因情灭的说法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由浮桥男仙为我们带来词朗诵一首《调笑令·瞎编》,大家掌声欢迎!
第18章 蹭大课
世人常道断情司弟子多如牛毛,真正混迹于无情道修士之间,被铺天盖地的水袖缎带扑了满脸,萧解羽顿悟。
断情司岂止“人多”,分明“众罗”。
授业堂就在内外门交界,远望不过三丈见宽,里边别有洞天,能容纳数千人同处。
数不清的道修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霞姿月韵者有,仙容佚貌者有。一众金丹修士迤迤然落座,倘若没有开口,倒算得上行止端简。
授业长老见惯这等场面,端坐案前巍然不动。他修为高深,已突破无情道第五层,外表冷若冰霜,远比座中耍嘴皮子的外门弟子们正经。
这还是萧解羽第一次上大课。
归元宗向来秉承门训,“弟子贵精不贵多”。玄微真人座下五人,除了娇娇弱弱的四弟子,个个天资聪颖,一点即通。所以,萧解羽刚入门时,一直以为师尊不待见他,只碍于颜面才没将他逐出师门。毕竟师尊亲手领他归山,人都捡来了,总不能扔回西洲重养一次。
后来师尊言传身教,亲自督导,将个花费三年引气入体的废柴拉拔成金丹修士。
再后来萧解羽身处魔界,回想起与师尊朝夕相对的那段时日,琐事在眼前闪闪烁烁,很多细节甚至比当日更加清晰。
他想起自己被人推去表白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极冷,他受不住寒,一路小跑奔进洞府。室内温暖如春,他跺跺脚解开大氅,听见师尊唤他的名字,语调稍稍上扬。他抬眸看去,师尊只着一件中衣,眼瞳蕴着烛光,光耀明灭间映满他的身影。
师尊问了很多事,他心神不宁说了好些话,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脱口而出。他们离得很近,师尊总以为四弟子孩子气。他心中懊恼,丹田忽然阵阵刺痛,疼得俯身抽气。师尊想搀他起来。萧解羽猛力握住悬而未落的手,用尽力气搂紧眼前的腰身。师尊一下子绷紧腰背,伸臂推攘,低声呵斥:“解羽!”
推按他的手敛着力道,他想,师尊总也不忍伤着他。
萧解羽偏过头低咳,而后刻意呻·吟出声,有气无力呼痛。师尊力道更轻,犹豫着拥他入怀,掌心覆上小腹,渡了些真气揉按关元穴。
许是寒气入体,他视线有些模糊。屏风书架丹房桌案都晦暗难辨,师尊却浅浅凝着半缕暖色。和着草药丹香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被鬼神迷了心窍,竟然扬起头轻吻师尊紧抿的唇角。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孤勇,忐忑之余止不住心底那份雀跃和期盼,拿余光偷瞧师尊的神情。
他看到宽宥死物的眼神。
如同护养一柄法器,如同迁就一只灵兽。
萧解羽长长舒一口气,将芜杂思绪抛诸脑后。
授业堂人潮涌动。授业长老清咳一声,示意众人安静。这是要开课了。底下各位修士同时端正坐姿,二长老问:“谁念课前誓词?”
前排一名男修有幸被点了名,言语十分激动:“菩提门都是怂*!御虚宫全是弱鸡!断情司修真界第一!”
他念一句,众修士跟着喊一句,声响震天,像极了萧解羽儿时见过的跳大神现场。二长老扫向堂下,萧解羽被他凝了几眼,假模假样张口附和。
这种大话归元宗内门几个弟子也挂在嘴上,师门战笑嘻嘻说两回,贬损对山御虚宫。萧解羽费解的是,周围人明显把这些话当真理信奉,神情狂热,目光痴迷。他们是妄自尊大,又或者,被什么高阶法术洗了脑子?
难道断情司与敌对阵之时,擅长打嘴炮羞辱对家,教他们不战而降?
修士们嚷过一通。二长老微抬手腕,顷刻间鸦雀无声。
“听说,今日有新入宗的弟子?”
四周锐利的目光齐齐落到萧解羽和其他几名新弟子身上。二长老道:“到前头来,为你们评测资质。”
另外几名弟子没见过这种阵仗,起先念劳什子誓词时差点儿吓傻过去,闻言战战兢兢起身,萧解羽跟在他们身后,小步踱到二长老面前。
离得近了,萧解羽突然想,这位长老面容阴冷,与师尊迥然不同。他一时怀疑,师尊修的道法到底跟他们是不是同一样。
二长老吊高眼角,瞟着最先走过去的少年,冷声说:“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