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也发现到裴曦了,起先,她好心地呈了一晚肉粥放到他面前,轻声说道:「孩子,你远道前来,娘没什麽可以招待你的。喝下它吧,从此以後你就能与我们一块儿生活了,外面的战争也与你无关,嗯?」
裴曦低头瞥了眼那碗汤粥,泛黄的肉块泡在鲜红色的血水里,真有说不出的恶心怪异。
「我说……你就是用这方法让他们成为你的孩子的吗?」
「你、你……」女子听了,一张抹得红艳的唇张得比一颗摆在祭坛上的仙桃果还要大。她双手一松,就让汤汁泼了出去,同时也溅了裴曦一身。「你……你究竟是谁?」女子的右手指尖不断颤抖,直指着裴曦的胸膛。裴曦分不清这到底是愤怒,抑或惊畏的反应。
「我是来自天宫的司命府主,来意你应当清楚,就不赘述了。」右手一扬,长近五尺的红鞭已然来到他的掌上。望地一摔,便让落石坠下来阻隔在他俩与孩子们之间。
「原来是……少司命大人……」女子朝他递了个悲凄的笑容。「你要来带走我的孩子们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女子低吼了数声,支手抬起用来烹煮肉汤的那只笨重的石锅,使劲便往裴曦的方向用力砸去。
裴曦眼明手快,旋身一鞭击碎那只石锅,可惜没能躲过汤汁的袭击。那汤汁就像会使人枯乾的腐蚀液体一般,一触及他的周遭,便让护身的袍甲融去了大半。
「这是什麽东西啊……」裴曦将沾有汤汁的衣袖倏地扯下,但脚上却忽感一片灼热。他看了看,却不敢伸手去抓,只怕手也染上了,到时连鞭子都握不住。
女子仰天长笑,面对天界的大神竟无所畏惧。她拔下头上的银簪,朝裴曦的所在处掷去,第一击闪过了,第二针却不偏不倚地刺入腿上的伤处。
「痛……」要不是天人对痛觉的敏感度不若人类那般强烈,他现在早就昏厥过去了吧?裴曦努力地支起身子,决不让自己瘫到地上去。
「我告诉你吧,天宫的年轻可怜孩子……」女子缓缓走近,单手接住裴曦迎面击来的红鞭。「我有的仅是『亲情』而已,你这依赖『慕情』发动的攻势对我起不了作用……来吧,吃下这个,你的痛苦就能不药而癒了,你会忘记所有的事,和我们一块儿生活……」女子由怀中掏出一块熟透了的肉饼。
「谁要吃那鬼东西!」裴曦啐道。
完啦,上千万的天界居民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制服不了山妖事小,若还折服於她的妖力就太说不过去了。但,事情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嘛……这女的也说了,她的弱点在於「亲情」。岩壁後头的数十名小孩都能拿来利用,其中的爱汝又是她最喜爱的,知道这样就足够了,若杀了其中一二便能擒住这名妖孽,好像也挺值得的。
「不、不行……」念头一出,裴曦即被自己的良心给遏止住了。这怎麽可以呢?他可是「少司命」哪,是庇佑幼子、赐与人类子嗣的司命,这样的行径……与为私利而争战的人们有什麽分别?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女子被他的反应惹火了,不耐烦地骂了声:「你再不吃,娘可是要生气了!」
裴曦嫌恶地拨开她手中的肉饼,赤手空拳地往她脸上用力殴去。「我没有娘,也用不着你来充当!河伯就快来了,别以为你能逍遥一世……人生苦短,趁机寻欢做乐吧。」
最後的那句话,裴曦也不知道自己是打那儿学来的。印象中,那名救了他的男孩好像常把它挂在嘴边说。
女子被打飞出去,横躺在洞口不远处。她摀着自己发红的脸庞,眼眶上爬满了泪珠。
「好个不肖的儿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惹娘生气……」
「小小年纪……?」裴曦生平最听不惯的就是这句话,他少说都有千岁之龄了,但为何身旁的人总爱称他「年幼」?因为年幼是可欺的代名词吗?或者……又有什麽他所不知的隐情?
女子从地上爬起身来,眼白里满布血丝。她不再是一副和蔼慈祥的模样了,表情也因愤恨而显得狰狞扭曲,俨然成了地狱恶鬼的样貌。
「娘……」岩壁後方,小孩们正啼哭吵闹着。要是他们看到这副景象,还能面不改色地拥着她喊娘吗?
裴曦面露嘲讽的一笑,人类的爱憎就是这样,一点儿都禁不起考验。霎时,他豁然明白了该怎麽对付山妖才是最好的方法。
可惜鞭子已让女妖捡去了,他只能赤手击碎层层挡在孩子身前的落石,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娘生成什麽鬼样。
但终究是晚了一步……!
女妖不知在何时凑到裴曦身後,张口咬下他肩上的一块肉。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裴曦的意志渐失,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住啦……
「呵呵……不听话的孩子,让娘吃了你吧……」女妖笑得开怀,丝毫没察觉到身後有阵飓风正朝这儿快速逼近。
「飘风……」
这是裴曦身陷黑暗之前唯一想起的名字。可惜……他唤错了人,他也不知这人真实的名字。
阵风席卷过後,地上只余裴曦溅下的数滴血水。女妖吃惊地追了出去,飓风与裴曦却早已失去踪影。
※ ※ ※
祭歌止了,祭舞终了,参与的巫者陆续归去,只剩踰尘一人犹然站在祭台上头流连徘徊。
他在等待着谁呢?他不知道。近年来,慕霞的病情略有起色,体力好时,甚至能起身为患有与自己相同病症的人配置一些草药。於此,他应当别无所求了。
云中君曾对己说过:「你的德与念必能引领命运,让既定的轨道有所改变。」
是啊,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否则依过去的状况,慕霞产下婴孩後应当没剩多少日子可活,怎可能还有今日的气力与精神?
「怎麽,在想什麽呢?」山鬼所化的巫咸一直立在一旁,静静看着祭礼的进行。不知何时,河伯前来了,他化作一位灵氛-擅长卜筮的神人,默默走到山鬼的身旁去。
踰尘摇摇头,对他二人浅笑了下,旋即转身过去,出神般地凝视着当年云中君为他开设的云河之路。
两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依天人的眼力可以清楚地望见—一艘飞船正往这方急速驶来。
「是大司命大人……」河伯道:「很可惜地,要让他听见不好的消息了。」
「那倒不见得。」山鬼说:「这儿是我的领地,所有动静我都瞧得一清二楚。裴曦的气虽然一度消失,却也在慢慢地恢复当中。我想这结果……东皇一定早就知道了吧?」
「那是无庸置疑的。」河伯耸耸肩,颇为无奈地说道:「既然如此,何必召我前来呢?他果然……想利用那孩子确认『那人』的行踪啊。」
「原来是这样,除妖是表面上的藉口。的确……也只有利用那孩子,那人才会再次显现威能,好让天人发现他。」
云河上的船消失了,一阵旋风急扫而来,在二人的後方落定。
「嗯?河魉来啦……这不就代表,裴曦搞不定那山妖吗……?」飘风见河伯前来,一颗心急得就快蹦出胸口。但,他极目四望就是不见裴曦的影,这是怎麽一回事呢?
「大司命大人莫荒,裴曦安然无恙呢,只是那人的神能掩蔽了裴曦的气味,我们也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山鬼说道。
後方的踰尘一听是大司命大人,匆忙从祭台上跃下,跑到飘风面前,感谢他使慕霞的病情好转。
「喔?你妻子无事啦,那就好了。但……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喔。」飘风敷衍性地应了几句,他现在哪有心情管人类的死活,他在乎的仅有命定的伴侣裴曦。
「可是……」
「祭巫,你就别烦他啦。」河伯与山鬼将他带至别处,让飘风自己在一旁冷静冷静。
「对了,你上回来到天界,照理说回来时年岁会瞬间老上许多的,怎麽没变多少呢?」河伯设法开启话题转移踰尘的注意力。踰尘上行之事,他曾听湘君等人说起。
无料,此言竟让踰尘识破了身分。
「来到天界……莫非,你、你们也是……」
原来,云中君领踰尘回到人间之前,曾秘密拜访了时间之神少昊,并请他将踰尘的时间倒回并停留在灵魂脱体前,待返回人间後再继续流转。
※ ※ ※
再次幽幽转醒时,人间的晨昏不知已交替过几回。
依然是一处洞穴,依然是一盏黯淡的灯光,但这里不若山妖洞窟的诡异阴凉,反而散发出一股具有安定心神作用的药香。
「飘风……是你吗?」裴曦卧在简陋的石床上,朝着背对他捣药的男性身影问道。
男子没有回过身来,他用着与飘风迥然不同的低沉嗓音回答:「很抱歉,我并非你魂牵梦萦的人。」
「是你……救了我?你是……河伯河魉吗?」裴曦猜想着。他的身体依是非常地虚弱,肩上的撕裂伤疼痛不止,腿上的伤口也逐渐扩大,逼得他险些再次昏迷过去。幸好,邪瘴进不了洞穴里来,否则,他将连吐息都相当困难。
这位男子已有些年岁,银瀑般的发丝垂在肩上,俊秀的脸庞掩不去岁月的刻痕,皮肤也有些乾枯泛黑。他将磨好的药粉倒置在一小瓶里,再慢慢喂裴曦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