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河边,我才发现他那天并没有穿鞋子,他赤足往水里探了探,然后稍稍又迅速把脚收了回来,有些苦着脸地和我说,水太凉了。”
“可他好像还是不死心一般,还是执着的想把脚探进水里。后来他坐在岸边,把脚进在水里,一下一下咣当着。”
“我就坐在他身边,侧头看着他。”
“他拿着小石子,往水上扔去,那小石子在水面上跳了几下,而后沉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他也塞给我一块小石头,可我扔出去,就噗通一下沉底了。”
“他大笑着,说我扔得太烂了,他的脚在水里扑腾着,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声音很大。震得水面上都漾起波纹,水花也溅起到我们脸上。”
“可他笑过以后,却认真地拿着小石头教我怎么能扔得更远。那时候总觉得他玩什么都很厉害。”
“我按照他说的方法扔了很久,可那石子还总是噗通一下就沉下去。后来我胳膊都扔酸了,他大概也觉得我就是学不会,于是也不再折腾那些石子了。”
“他又和我说起他的妈妈,他说夏天的时候他妈妈就会带着他去河边玩,还会给他一个小桶和一个网,让他自己摸鱼玩。”
“他有时候一下午就能网到小半桶鱼苗,他妈妈就会笑着夸他,然后他们再一起把那些鱼苗放回水中。”
“他问他妈妈为什么要放走小鱼苗,他妈妈就说,小鱼苗要回去找他们的妈妈了,要不然鱼妈妈要伤心的。”
“我记得那晚,他说到这里时,脚下划水的声音停了。”
“过了许久,他声音很轻很轻地对我说,他想他的妈妈了。”
“那时我以为他是孤儿院里的孩子,想来或许是他父母去世了,或者因为种种原因他爸爸妈妈不要他了,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他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也低着头看着水面。水面映着月光,星光点点,透过水面我能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他看起来很失落的样子。”
“现在想来,我那时其实是把他当做朋友了吧。虽然在那之前,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把那个刻着我名字的石印,从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他的手边。”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拿起石印看了看,有些费力地分辨着那上面的字。”
“‘石屿?你叫石屿么?’,我轻轻嗯了一下。”
“他笑弯了眼睛,然后伸出手,告诉我他叫陈堂华。还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三个字。”
“我手心有些痒,可却也不愿意缩回手。可能也正是这样,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名字。”
“我把那个石印送给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然后依旧是笑着和我约定明天还要一起玩。”
“转一日晚上,我自然也是去了。”
“那晚,他说想玩捉迷藏。”
“他让我捂住眼睛,对着树干数一百下,他说他就藏在院子里。”
“我对着树干闭上眼睛,从一开始数,起初我还能隐约听到他脚步地声音,可后来那脚步声渐渐消失了,空气中只有风吹过树叶轻微地‘飒飒’声。”
“等我数到100睁开眼,转过身,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
“我四处找着他,可哪里都找不到。我甚至连那些矮灌木也都一一扒开。”
“我记得那晚我找了很久很久,找到天都泛白,可依旧找不到他,后来我有些急了,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了一声,陈堂华我认输了,你出来吧。”
“可那一刻风都停了,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
“我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依旧无果。”
“我在院子中站了许久,喊了一遍又一遍,可什么都没有。”
“最后我坐在树下,想等着他忽然跳出来,笑着和我说,明天还要一起玩。”
“可我没有等到,我也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就睡着了。”
“梦里我好像梦见他了,梦见他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我想安慰他,可却怎么也够不到他。”
“等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旁边是照顾我的老师。”
“老师见我醒来,有些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焦急地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只觉得身子很重,于是摇了摇头。”
“之后好像还来了医生,还有别的老师。他们都围着我,一遍遍地问着我还有没有不舒服。”
“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老师才告诉我,我忽然发起高烧,已经昏了三天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衣角,发现那天还没来得及补的被灌木划坏的地方,一丁点痕迹都没有了。”
“我起床,往院子里看了看,看到外面下着雨,海棠花落了一地。”
“那之后我问老师,孤儿院里有没有人叫陈堂华,老师查了一下和我说没有这个人。”
“我那时在想,是不是那只是我的一个梦。”
“可我那枚石印,确实是找不到了。”
“转一年春日,那海棠又开了,我半夜又偷偷翻出去,坐在树下,可却再也没有人来拉着我,要我陪他一起玩了。”
“那之后很多年,我都以为那不过是儿时的一个梦,直到后来我知道自己确实是有阴阳眼的,才觉得,或许他是存在的,只不过别人都看不到罢了。”
“今天再想起来,忽然觉得他大概是海棠花的化形吧,花一落他就不见了,”石屿轻轻笑了一下,“堂华念起来和海棠之花还挺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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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屿和苏弥在院子中坐了许久,肩膀相抵,月光落在发间,星星坠在眼中,一阵风过海棠又落了几朵。
苏弥也并无多言,只是点着烟,缓缓吐着烟雾。
石屿总觉得苏弥身上的烟草味,格外让人心安。
“我可以抽一口么。”石屿抬起头,问着苏弥。
苏弥动了一下身子,一手撑着石凳,身子探到石屿身前,稍稍俯下身子,两人脸贴得很近。
苏弥低声说道:
“张嘴。”
石屿下意识地将嘴微微张开,眼睛一眨也不眨,就那么看着苏弥缩紧的瞳孔,从那里面石屿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苏弥嘴角向上勾起一点,随即将烟杆拿到嘴边,偏过头,嘬了一口烟,然后对着石屿那张开的嘴缓缓吐出。
石屿第一次嘴里满是烟草的味道,不由得眯起眼睛。这烟草的味道和苏弥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恍惚间觉得是将苏弥吃进嘴里了一般。
明明两人并未唇齿相触,可偏偏却觉得身上的毛孔都被激得张开。唇间微热的湿气,呵出的热度让人颤栗,心口酥麻得像是迎着风被大口灌进了气泡水,可口中鼻腔充斥的烟草味道却又缓和了这种有些窒息的心悸感觉。
酸麻的感觉从尾椎蹿起,直逼着头顶。
烟雾四散,遮挡了两人的视线,可石屿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苏弥那双眼睛依旧在注视着他。
那双眸子一定是微微眯起来,可眼中却依旧含着月光和他自己。
毫无扭捏之感,也不觉得想躲闪。只想这么一起被包裹在烟雾之中,带着坦诚,却又缠绵。连呼吸都舍不得,只想留着这一刻不要动。
待烟雾都散去,苏弥才撤回身子,两人又是并肩而坐。苏弥自己缓缓嘬了一口烟,低声说着:
“没抽过这烟的,容易呛到。”
“恩。”石屿低着头,晃了晃腿,抿了抿嘴,过了半晌忽然冒出来一句,“会离开么……”
虽然没有主语,但苏弥直到石屿是在问他。他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会害怕么?”
石屿用晃着腿,蹭着脚下那一小块石砖:
“以前不会……但现在有点。”
“我怕有一天,下一场雨,你就不见了。”石屿轻轻地说着,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苏弥新年时给他的那个坠子。
石屿的声音很轻,轻得宛如一朵花落入土地。
苏弥看尽世间千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风浪不过一云烟,千峰也不过一纸画。他生而为神,这世间的言语也不知听了多少,都不过是细雨倾耳,一落地也就过了。
可偏偏,石屿只是轻轻说着那么一句话,苏弥心中忽然缩紧,连拿烟杆的手也抖了一下。
“不会的,”苏弥缓缓吸了一口气又顺着这三个字吐出,然后才恢复了之前的语气,“我又不是泥人儿,下场雨化不了的。”
“恩,我知道,”石屿抠着自己的指关节,然后又轻轻低喃了一声,“真好。”
明明俩人的对话也没什么大起大落,可苏弥的心里就是酸得不行。吐出的烟雾浸润着他的眼睛。
你或许不知道,可我却太清楚,这世间纵使千般枉然我都懒得一叹,可那望不尽找不见的感觉,都是真真的压着心尖溜过。
这感觉,我怎舍得让你体会分毫。
世人皆言你无感无态,可我却知你曾在我掌间流了一汪清水,裹了份连呵口气都怕伤了分毫的柔软。
你啊与我同坐,许是无关风月,只言细数一一,我便愿舍了欢喜忧愁,为你念一句爱的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