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衍凉用小扇扇着炉火,药吊子中慢慢溢出苦味,他头朝外呼了两口气:“有点吧……乍一离了老头子,不用跟栗子扁豆他们挤着睡,是有点不习惯。”
衍凉其实不想提的,不提心中就不会去想。白日还好,事情多的让他无暇乱想,可到了夜里他又怎么可能不想起老头子,不想起大栗子和小扁豆。
明明昨日大家还在一起,只是一夜的功夫便被老头子这么稀里糊涂的安排着分开了,他到了岱舆这么个地方,还好碰到了执荼。可大栗子和小扁豆呢?他们被送去了哪里,以后大家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或者还有再见的可能吗?
衍凉鼻子酸的厉害,逼着自己不再想这些事,一心看着药吊子和底下的炉火,可心里头就是一阵阵的难受。
执荼似乎也听到了他言语间的哽咽,攒着力气从床上起来,走到了他身边。
衍凉一抬头看执荼起来了,忙丢下扇子去扶他:“你怎么起来了?这边烟熏火燎的还透风,我扶你回床上!”
执荼却摇摇头,按着衍凉的手,在他身边坐下了:“我没事了,在床上也躺不住,过来和你一块煎药吧。”
衍凉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执荼,看他脸色比刚刚好了些,只好任他在地上坐了,自己又重新蹲下,特地往小炉边侧侧身子,挡着炉火莫要熏着执荼。
“你今夜……去哪了?”执荼坐下后,衍凉分了心思也没那么难过了,试探着问起他的事来。
执荼这次倒没有避而不谈,淡淡地说:“去见掌门了。”
“掌门?”衍凉一听就有些害怕,他实在不喜欢今日那个严肃不通人情的掌门执沧。忽地又想到今日执沧对他留下的态度,又问起来:“他可是,不喜让我跟着你?”
“没有,他只是……想岔了罢了。”执荼抬眼望着小炉上氤氲出的带着苦涩味道的水汽,不由得又将视线移到了炉边的衍凉身上:“掌门没有不喜你,如今解释开了,他也不会不喜你跟在我身边,你不必担心这个。”
“那你脸色又为何这么差?”衍凉到底心思简单些,他看着执荼这般虚弱地回来,只当那执沧必然为难了他,心中不免有些愤愤。
执荼看了他半晌,想要再次推脱,可此情此景下却不知为何有些开不了口,可真的要说却又是绝无可能的。他终又开了口:“其中有些原因,眼下我并不能告诉你,只是……日后若到了时候,我也必不会再瞒你。”
衍凉微怔地望着他,明明相处时日并不长,可说不得究竟有多少次了,他对着执荼总是这样无端的出神,无端的犯痴。被药吊子中的咕噜声提醒着回过神来,衍凉掩饰地点点头,又转身去拿用来盛药的小碗。
“还记得我是怎么教你的吧?”执荼坐在一边,随意的撩着铺散在地上的衣摆,目光却颇为认真的落到衍凉的手上。
“嗯嗯。”衍凉应着,微微闭目回忆着那时执荼的引导,将已然化于心间的符咒调动起来,融入灵脉又汇于手上,而后略带自信的伸手去取那药吊子,果然已将灼热避过,安然的将药汁倒于碗中。
不可抑制的扬着嘴角,双手将盛着药汁的小碗奉到执荼的面前。执荼亦露出些笑意,接过了他手上的碗,轻吹了几下便一口饮尽。
衍凉看他喝完了,又顺手将碗收到一边:“药喝完了,你也该休息了吧?”
执荼点点头,刚要起身却看到衍凉的手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不自觉的搭了上去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又被他扶着一步步走到床边。
明明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孩子,就算长得结实些却也还比他矮上几寸,可执荼被他扶着却很是安稳,很是自然的依靠着他,直到重新回到床上,才发觉有几分不对。
“那执荼你早些休息,我就先走了。”衍凉倒没觉出什么,看执荼躺下后提着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你也回去休息吧,莫要再熬夜读书了。”执荼的声音自床上传来,衍凉连声答应着转身离去,还探身吹灭了烛火,顺手拿走了还未刷洗的小碗。
第11章 (十)西升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这天的中午,衍凉坐在桌前捧着自己的饭碗,望着对面喂雀儿吃米粒的执荼犯起楞来。
那山雀低头啄一下,他便用筷子挑了米往自己嘴里送一下。知识待会儿执荼便要校考他这三日书读的如何,此时头脑中被各色经书塞得满满的,可他只要再仔细一想其中具体的某一样,便忽地觉得脑中又空了,半个字儿都记不得了。
越想越愁,越愁越吃不下饭去。执荼坐在这里喂山雀本就是抱了陪衍凉吃饭的意思,可如今衍凉吃得比山雀还少,他自然也是能发觉的。
没多久执荼手边的米粒便喂完了,只是今日来得这只山雀胃口却有些大,见执荼这里没了米,便在桌上蹦跳几下,挪到衍凉的饭碗前,低头啄起了里面的米饭。可对面的衍凉依旧双目无神,分毫未曾察觉,只按着之前雀儿吃食的频率往嘴里送着白米。
执荼看了摇摇头,挥手驱离了那只山雀,终于惊得衍凉回了神。
“好好吃饭吧。”
衍凉险些被扑腾着飞去的山雀扫了眼睛,又乍一听执荼说话,忙一边点头一边大口吃起饭来。
“你放心,我不会考你什么难的东西。”
这句话执荼吃饭的时候说了一遍,饭后两人踏入书房后,他对着有些紧张的衍凉又说了一遍。
“不过是普通的校考,你为何如此紧张?”
“啊,”衍凉看着执荼在软垫上坐下,自己也跟了过去:“我也没怎么紧张……就是,就这样了。”
执荼摇摇头,伸手指指自己对面的软垫:“坐下吧,也不算考你些什么,就当咱们聊聊天吧。”
衍凉点点头,坐了下去,又看执荼从一边的小炉上取下茶水来,顺手也给他倒了一杯。
“我并不想为难你什么,今日只问你一句话就是了。”执荼倒完了水,将一边银牛镇纸移了移位置,提笔在那白宣上写了一句不长的话。
“道别于是,言有伪真,伪道养形,真道养神。”
“知道只是出自哪里吗?”执荼写完,将它推至衍凉的面前,开口问道。
衍凉看了一眼,点点头:“这个,知道啊,《西升经》嘛,我在老头子那里就看过了。”
执荼听了点点头,却仍指着那张纸:“既是知道,那就说说你怎么看这句话吧。”
“怎么看……”执荼想要挠挠头,手刚抬起就看到执荼的眼神,于是便一转胳膊只拿起眼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就是修道就要修真道,伪道虽也可作用于行,但……后面也说了,伪道而成之形,终不过成灰土,风一吹就没了。”
执荼听了未说对也未说不对,衍凉憋了半天还是老实说道:“当初老头子就是这么教的我们……这话我看着也挺直白,再多也说不出什么看法了。”
“你倒也实诚。”执荼摇着头笑了笑,衍凉看他笑了心里就觉得舒快,捧着茶水喝了一口:“对着你,我就只想说实话。”
执荼手上一顿,而后又重新为衍凉添上茶水:“你说得并无错处,这句话确是直白了些。我问你这句其实为的也不是校考你些什么,只是想要你记住真道与伪道。”
衍凉望着执荼,颇为认真的点着头:“这个我知道,岱舆是正道仙山,我既入了岱舆便一定会走正道,不会给师门抹黑的。”
执荼也浅饮了一口茶,却又摇摇头:“不,我要你知道之真伪,与岱舆无关。”
“无关?”衍凉这就有些不懂了,他依稀记得老头子送他去岱舆的那一夜,曾说过岱舆等三岛乃是如今正道之宗,在岱舆修行必然走的便是正道真道,执荼又怎么扯到“无关”二字上来了。
执荼想了下,才又开口:“我只是说……走真道并非是为了岱舆,而是为了你自己。”
“世人皆知道有真伪,真道可成神,而伪道却只能养形,但你可知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选了伪道?”
衍凉并不知执荼究竟要说些什么,只试探着回答:“是因为……伪道比真道好走?”
“对,虽说其中情形可能各有不同,但归根结底却都是这样浅显的原因,”执荼继续说道:“伪道短时之内,不仅要比真道好走,还比真道走得要快,所长之功更大。”
“但是……这终究,只是一条死路,最后还是要化成灰的……”
衍凉看着执荼的脸,只觉得他在说这些话时,目含悲意,又像是无奈而做的叹息。
“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一定走真道,就算伪道再快再容易,我也绝不沾染一分一毫。”他不知执荼为何而叹,却知道这话是因为要教导自己才引出来的。所以衍凉有些急的一个劲保证着,想要快些结束这个话题。
“你能明白,那是最好。”执荼像是有些欣慰,他起身又来到一面书架前,指尖点着那些或新或旧的书册,忽的灵光一现,他手下便凭空又多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
执荼双手托着它,又打开翻看了几眼,才又重新坐下来,将那册子递与衍凉:“这,就是我要你走的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