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擎风的脸上,有些可疑的红晕。
不出孙擎风所料,金麟儿顺利通过文试,得以参加武试。
临行前,孙擎风用《金相神功》中的点穴手法,封住金麟儿气海。
金麟儿咳了两声,作出一副娇弱模样,要死不活地站起来。
但真当他站起来以后,却发现自己有没有内力,几乎完全没有差别,疑惑道:“大哥,你这方法是不是不行?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呢。”
孙擎风不耐烦地把金麟儿推出房门,怒道:“你半点功夫都不会,就是个草包!实心的草包,和空心的草包,有甚么区别?”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只要我有你,我这个草包,就是跟别的草包不一样。”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孙擎风无奈,把金麟儿从自己身上扒开,“你……算了,你量力而行,切莫逞强。若是落选,就按我说的办法行事。”
“知道了。”金麟儿耸耸肩,晃动背上背着的灭魂、却邪两把长剑。
金麟儿再一次印证了孙擎风的话,发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没用的草包——他在武试里,被要求两手各提一桶水,扎马步半个时辰。但他咬牙强撑,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腿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
孙擎风站在远处看着,见金麟儿跌倒,没忍住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冲上前去。
但当他冲到最前方,又不由停下脚步,朝金麟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勉强。
金麟儿看清孙擎风的脸色,总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心里不是滋味,把掉在地上的木桶捡起来,盛满水,重新扎起马步。
片刻后,相继有人倒下。
不少人都放弃了。偶尔有人学着金麟儿重新扎马步,却已经不愿意把水桶盛满水。
唯有金麟儿这个实心眼的,倒下后又爬起来,虽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失去资格,但为了不让孙擎风看轻,他仍旧老老实实地把水桶装满水,重新扎好马步。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他总算是坚持了半个时辰。
主持试炼的华山弟子念完名字,落选的人相继离开。
不出所料,金麟儿落选了,依依不舍地转身向外走。
周行云追上金麟儿,道:“你等等。”
金麟儿回头:“师兄?”
周行云:“体格可以锻炼,武功可以修炼,但人的品性,却不是朝夕可成的。你资质不大好,但做事很踏实,我很喜欢。你先去那边等候,若是长老们最终选完,人数不够,我请他们再给你个机会。”
金麟儿高兴极了:“谢谢师兄!”
周行云笑着离开,又在落选的少年中挑出七八个,让他们留下等候。金麟儿听得旁人讨论,方知周行云来头不小,乃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名望,庐江周家家主的长子。虽然他只是庶出,但只要是江南周家四个字,就已经非比寻常。
此次华山派开门收徒,参选者共有三百五十二人,有一百八十九人通过文试,七十五人通过武试。长老们会在剩下的人当中,挑选出四十名外门弟子、十名内门弟子。
然而,等到长老们当面问过话,挑中的弟子,总共才四十三个,且只有三人被选作内门弟子。众所周知,外门弟子,向来跟随学有所成的弟子学武,只有内门弟子,能拜长老甚至掌门为师父,是华山武学真正的传人。
周行云同长老们谈了片刻,便把方才留下的少年们带了进去。
金麟儿长得不高,身材略显单薄,只不过跟孙擎风朝夕相处,将对方的军人体态学了个十成十。他脊背挺得笔直,神采奕奕,朝气蓬勃,就像年幼的松柏——若没有配上他这张奸猾的狐狸脸,定会人见人爱。
但是,此时他偏就是一脸奸猾像。
更可怕的是,参选的少年们为被选上,寒冬腊月里,俱穿着宽袍大袖,大袖鼓风、仙气飘飘。
金麟儿本想效仿他们,但孙擎风怕他在武试里摔伤,强行给他裹了缀着大毛领的乌布棉衣,戴上绑腿、护手,简直是浑身土气,在人群里“鸡立鹤群”,自然被晾到了最后。
大殿上空空荡荡,六位长老、十二双眼睛,全都盯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白面狐狸,似乎都觉得他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冬日昼短夜长,很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因是收徒的最后一日,华山掌门薛正阳亦亲临明月观。他看过新收入门的弟子后,见师弟们仍留在大殿内,独自穿过草木掩映下的凌空回廊,行至大殿侧门外。
薛正阳的发妻于三十年前亡故,他发誓终身不再另娶,隐居深山练武养气,如今虽已年过半百,两鬓微霜,模样却仍似四十岁的壮年人。
他身材高大,脸庞瘦削,穿一身雪青色鹤氅裘,双肩绣云鹤纹,戴玉扣太极巾,潇洒疏朗中带着一分狷狂,站在门边驻足回望。
回廊如卧龙蛰伏,廊间孤灯几盏,风中明灭。
薛正阳负手而立,听得大殿内传来一道干净的少年声音。
金麟儿:“义之所在,蹈死不顾。前辈觉得晚辈贪生怕死,这话说得很对。但您认为我不配学武,这又从何说起?”
执法长老张清轩掌管门派清规戒律,为人最是耿直,又是掌门薛正阳的师弟,地位比其他长老高。
他见一众师兄弟静默不语,只得上前同金麟儿说话:“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存亡本是一体,死何所惧?你看得不够通透,灵性不够,悟性不足,只怕与本门道法无缘。”
金麟儿听罢此言,思虑万千,决定放弃孙擎风教自己的办法。
“死何所惧?死,本就当惧。”
金麟儿抱拳拱手,道:“天地间,任何鸟兽禽畜,都不会自残自伤。唯人有灵,有精神在,方能舍生取义。此即是说,生乃万物所欲,死是万物所恶,义为人心中所求。是故,舍生取义也好,为义偷生也罢,都是为求问心无愧。我不想问心有愧,故愿舍生取义。
“但是,任何英雄都是血肉之躯,都惧死欲生。正因如此,舍生取义方才难能可贵。我非完人,不想隐瞒欺骗,故坦言惧死。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自当奋力一搏。若二者不可兼得,我自当舍生取义。
“书里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若一个人在能够坦诚,连坦诚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尽其性,从而求得大道?我坦言承认自己惧死,并非以此为荣,只是为了一个‘诚’字。”
张清轩觉得出乎意料:“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儿!方才的话,我且暂收回。读书明理,你算是做到了,是出身书香世家的缘故?”
金麟儿摇头:“我是白海人,父母去得早,是大哥把我带大的。我读过两年书,但我所知道的大部分道理,都是大哥言传身教。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我眼中的大英雄。若是此番有幸拜入贵派,我想请师父们让大哥到门派里做帮工。”
“你操心的倒是很多!”张清轩摇头失笑,但笑着笑着,他忽然变了脸色,“天色不早,闲话休提。如今,我既已知道你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欣赏你的诚信,却不欣赏你的贪生怕死,你该回去了。”
.
金麟儿没有动作,他知道,自己几乎已经说服了张清轩。
眼下,张清轩正在给他出最后一道“考题”,目的是验证他的真性情。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正因为我是个境界低的小孩儿,才更需要不断求索,要前辈替天行道来教化我呀!”
他说着说着,紧张全无,竟用起对付孙擎风时惯用的口吻,道:“往后前辈责骂我,我定不能还口,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贪生怕死该骂,您说得都是对的。您就勉为其难,收下我吧。”
张清轩哈哈大笑,道:“你可入我门下。”
“多谢前辈!多谢诸位长老,多谢周师兄!”
金麟儿跪下,正要磕头拜师。
薛正阳不知何时已经走入大殿,在金麟儿前额贴地的一瞬间,站在了他的身前。
张清轩气得干瞪眼:“师兄,君子不夺人所好!”
薛正阳无所谓道:“拜了我,就是我的徒儿。谁让你在那生生死死的没完没了?”
张清轩学武时,与薛正阳同在前代掌门座下,关系非比寻常,旁人不敢说的话,他却敢直言,当场就跟薛正阳争执起来。
薛正阳看都不看张清轩,三两句就将他打发掉,一直盯着金麟儿看。
金麟儿被薛正阳注视着,陡然紧张起来。
他抬头望向薛正阳,见对方神情慵懒,但目光格外清冷,带着一种仿佛能洞察万物的睿智,一颗刚刚落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薛正阳看着金麟儿,直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峰微蹙,问:“你唤何名?”
纵是戴着幻生符,金麟儿也有种伪装被识破的错觉。
他咬了咬嘴唇,心想着,自己现下用的名字,是母亲为他起的小名,其实并不算作假,便鼓起勇气回道:“我叫薛念郎。”
张清轩笑道:“你也姓薛。”
金麟儿连忙补了一句:“我大哥长我十三岁,名唤薛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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