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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差的一届魔教教主 (七六二)


  年关一过,金麟儿将满十四,现已长到孙擎风肋下,两人间的距离比以往更近。他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孙擎风,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清亮亮,映出孙擎风神情冷酷的脸。
  孙擎风别过脸去,不想从金麟儿眼中看到那样的自己,反问:“你日日都捅马蜂窝,还嫌不够?”
  金麟儿哪里捅过马蜂窝?他是每天都在招惹孙擎风,仿佛在试探孙擎风的脾气。
  其实,这不能全怪他。他这样做,只是因为看见孙擎风成日无所事事,觉得他总是闷闷不乐、百无聊赖。每当他看见孙擎风发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孙前辈离群索居,被“困”在荒郊野外,都是因为我被武林盟通缉,他是为了保护我,才看不到外面的天地。”因此觉得,让孙擎风快乐起来,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然而,此地偏僻荒凉,能做的事太少。
  金麟儿“推己及人”,认为能做的所有事情里最有趣的,就是让孙擎风跟自己玩耍。但孙擎风总是懒洋洋的,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哪有人会在捉迷藏时,躲在床底下、屋顶上,甚至两三丈高的树叉上睡着?
  金麟儿认为次有趣的,是给孙擎风找些“玩伴”,譬如滑溜溜的蜗牛、爱说话的鸣蝉,趁他睡着以后,悄悄放在他脸颊上。但孙擎风似乎都不喜欢,每次收到以后,必会黑着脸把它们放生。
  时至今日,金麟儿都不知道,孙擎风到底喜欢什么,思来想去,日日待在他身边、没有被放生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了。
  想明白这一点,金麟儿既难过又觉得格外开心,再也不给孙擎风送“玩伴”,而是自己陪在他身边,亲手做一张又宽又大的木榻,想方设法地往他身边挤。通过不懈地试探,他发现孙,擎风这个“马蜂窝”里边,其实根本没住着马蜂。
  金麟儿想到这里,自行跑到孙擎风面前,让他看着自己,笑说:“你不是马蜂,你是大猫。”
  孙擎风转身离开,走到林间攀折树枝,吩咐道:“退远些,当心被蛰成猪头。”
  金麟儿不知此事如此凶险,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还是不要冒险。”
  “你可是魔教教主,连个马蜂窝都不敢捅?”孙擎风听见金麟儿的话,直是怒其不争,瞬间下定决心,一定要当着金麟儿的面,把这个马蜂窝给捅了。他吹了个口哨,从林子里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树枝。
  金麟儿不解:“魔教教主都要会捅马蜂窝?”
  “少废话,退后。”孙擎风又被噎住,冷哼一声,让金麟儿退到树林里。
  金麟儿却非要和孙擎风“同甘共苦”,抱着他的腰杆,躲在他身后,从他咯吱窝里探出脑袋。
  孙擎风背着金麟儿露出微笑,一手护着他的脑袋,一手拿着树枝,对准马蜂窝狠狠一戳。
  只听“啪”的一声,蜂窝掉在地上,瞬间炸开一朵黑云。
  成群的马蜂嗡嗡叫着,扑向两个罪魁祸首。
  孙擎风拉着金麟儿撒足狂奔,不想抱他,是要让他知道马蜂的厉害。金麟儿起先万分紧张,到后来又觉得很有趣,边跑边笑,带着孙擎风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两个人边跑边笑,足足跑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彻底将蜂群甩掉,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摆脱“追兵”后,干脆往地上一倒,躺在听雪泉边的大石头上歇息。
  这块大石头被一颗巨大的松树遮着,雨雪落不下来,甚是干燥,铺满了松针。
  金麟儿被松针捣得浑身发痒,笑着在石头上滚来滚去,险些掉进水里,被孙擎风一把捞回来。他顺势爬到孙擎风身上,把他的胸膛当垫子,直接睡在上面。
  听雪泉一刻不停地流,如岁月悠悠,一去不还。
  细雨飘摇,在这青烟翠雾的笼罩下,万事万物都变得有些朦胧。山浪峰涛,淡墨清岚,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人在山水间,仿佛已入画,一副未干的黑白水墨画,白的水、黑的墨,都带着人掌心间的温热。
  金麟儿趴在孙擎风身上,不消片刻便睡着了。他在梦里入了画里,眉睫成了温暖的灰黑色,落在孙擎风苍白的胸口的长疤上,是神来一笔,把他心口的沟壑填平了。
  孙擎风抬腿一踢,将长袍扬起。
  长袍鼓风,缓缓落下,覆在金麟儿身上。
  “马蜂!”金麟儿惊醒,蹦得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孙擎风只用一手,就掐住了金麟儿的脸,让他镇定下来,没好气道:“教主,你捅个马蜂窝都吓成这样?”
  金麟儿半梦半醒,看着空林积雪,忽然觉得难过,道:“它们的窝没了。”
  孙擎风翻了个白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的窝也没了,未见你多难过。”
  金麟儿假装迷迷瞪瞪,忽然伸手在孙擎风下巴上撸了一把,见对方将要发怒,便迅速起了个话头,道:“孙前辈,你太厉害了,连马蜂窝都会捅,你怎么什么都会?你活了两百年,都做过些什么?”
  “我活到二十岁时,已在白海打了十二年仗。那日,鬼方再犯大雍,越过白海界,兵临末那城。末那城,在青明山上,城守府邸就是如今的总坛圣殿。”孙擎风眨了眨眼,眸中映着巍峨沉默的远山,忽而没了兴致,神色郁郁,“往事没甚可说。而来一百九十二载春秋,常伴于我身侧的,唯有长剑灭魂。”
  金麟儿:“可惜,我不能像灭魂一样陪着你。”
  孙擎风嗤笑:“老子被你烦了两年,活像过了二十年。”
  金麟儿一本正经地问:“我真的很招你烦?”
  孙擎风咳了一声,不答话,只道:“从前隐居白海,一日两日、十年百年,没甚分别。近来,忽觉光阴荏苒,一日日飞驰而过,堪比八百里加急。许是看你长大,觉得自己老了。许是两百年之约将至,自知离死不远了。”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对着金麟儿的下巴吹了口气,吹走沾在上边的两根松针,继而移开视线,随口说:“非是嫌你。”
  孙擎风的眸子里,映着汩汩滚动的泉水。
  “我,我可以不长大!”
  金麟儿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中,想着终有一日,自己将会与孙擎风因死亡而分离。而死亡,对于一个少年而言,仿佛是一个漆黑的深渊,令人望而生畏,只消看上一眼,便会晕头转向。
  他冷静地分析道:“地窖里有捆妖索、伏妖阵,石屋很安全,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那个游方道人胡酒,肯定就是傅筱,等到傅青芷姐姐把他带回妖界,我们就更安全了。若她带不走傅筱,咱们就去找来阴阳招幡,把妖怪困死在伏妖阵里。我好好练功,你就不会老;我喝一辈子血,喝恶人的血,你就不会死。”
  可他越说越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出来的话又变成了孩子话:“我不要长大!我不要你老,不要你死。”
  听金麟儿那毅然决然的口气,活像是一只对着滚滚车轮伸出大臂的螳螂,英勇无畏,严肃认真,却不知自己多么滑稽可笑。
  金麟儿的眼泪,在孙擎风手里聚成一窝,孙擎风把那些眼泪全抹在金麟儿脸上:“胡酒,我自会对付。莫说是他,纵是你想要我死,我也不会死。”
  末了,他伸出两指,点在金麟儿眉心处的金色暗纹上,道:“我不死,黑白无常不敢取你性命。”
  金麟儿抽抽鼻子:“真的?”
  孙擎风失笑:“想你赵家先祖,白海总兵赵桓,纵横沙场,可谓一代英豪。五代金光教教主,征战鬼方,俱是威武不屈。你这第六代教主,怎如此贪生怕死?我可不想到了黄泉边,还听你哭哭嚷嚷。”
  金麟儿又哭又笑:“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死。”
  生平头一次,有人这样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在乎。孙擎风坐起身来,给金麟儿擦了把脸,手指抚过他温软的脸颊,舒朗的眉眼,隐约感到心痛,不禁放轻力道。
  冷风刮过大地,蒙蒙细雨瞬间化作漫漫白雪。
  孙擎风回过神来,忽觉心痛得越发强烈,胸膛上的刀疤下,好似有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左冲右突,将要破体而出。
  他忽然意识到,这心痛不是因为金麟儿,而是危险临近的征兆,捂住心口,一把推开金麟儿:“我体内鬼煞之气将要发作,快跑!离我越远越好!”
  金麟儿见孙擎风满脸痛苦,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猛力冲撞,听到他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双脚就似长在了地上,不得挪动分毫。
  “我不会丢下你,你等我回来!”
  这状况金麟儿曾遇到过一次,知道该怎么办。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提起长剑,转身冲入深林中。
  他站在林间,发狠催动真气,额前那两片花瓣似的金色印记光华流转,一手按剑,听风声流动,突然睁眼,拔剑出鞘。
  但见寒芒一闪,一头梅花鹿嚎叫着倒在地上。
  金麟儿抛下长剑,把梅花鹿拖到孙擎风身边,跪伏在地,将脸埋在鹿的身体上,吮吸它的鲜血。
  他浑身颤抖,像一头初次狩猎的幼狼,喝完了鹿血,即刻打坐运功。
  孙擎风愈发躁动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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