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那人舍命给你是恩情,我们生你养你便理所当然了?你有几条命,还得过来么?”
“我……”
“你母亲为了生下你……力竭而死,你的祖父为你灌输灵力多年、乃至移送金丹……你叔父……家中上下无不细心呵护你成长……”白衡连连叹气,一时间只觉心里堵得慌,故而降缓音调,温言道:“说这些并不是要你愧疚难堪,你要明白,他们为你做这一切,皆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即使赔上性命也无怨无悔。墨小子也一样。
救你并不是要你偿命赎罪,只因比起他们性命,你更重要。善待生者,好好活着。”
“我错了……爹……孩儿知错了……”白染交叠双手置于白衡膝上,将头深埋下去,双肩微颤,“可我放不下……我放不下啊爹……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白衡见状再忍不了,一把将他抱进怀中安抚拍打,喃喃道:“乖儿莫怕,心里难受便好好哭一场吧。千万珍惜自己,爹就剩下你了……”
*
白衡退位后经门中尊者商议,论及贤长唯白樱适宜。他以资历尚浅为由推脱,终是抵不住几位长辈轮番上阵劝说,顶着“代宗主”名号与胞弟白楠分管内外事务。
往后又是几番春去秋来,一切似乎回复如初,而人人心中各有不愿提及的事,失去什么、治愈多少,旁人不得而知。
山中的年岁仿佛比世间走得缓慢,不过五载,感觉像是过了半生。期间白家弟子更替一轮,望着那些青涩稚嫩的脸庞,白染微微有些出神。他虽每日上下山却再没踏出翠忘半步,醉心剑术与种植花卉,偶尔给弟子纠正剑法,此外不是静坐房中便是陪父亲吃茶聊天。清闲是极清闲,可悠哉过头总使他深感茫然:墨澄空此人真的存在过么?
哪里都找不到他,哪里又都是他。
前些日子整理旧书稿,翻出一叠抄写,记忆瞬间闪回到十年前。当时自己究竟是以什么心态,居然会替个不相干的人担心,担心到连夜为他抄好罚写。因为一碗粥?一枝花?还是偶尔流露的真诚?记不清了。只知道一惦记,就惦记了这么些年。
当归
“尊上怎会来此……莫非您也没能幸免?”
“呵,同为肉体凡胎,能有多结实?”
“尊上这是要转世投胎去?”
“不……”
……
“唔……”
混沌之中透出一点光亮,一双黑影在光亮里晃动。墨澄空抬了抬眼皮,脑子似乎更清醒了些:身旁有人在交谈。可对话声传到耳中却变成寺院钟声,在脑子里盘旋不去。
“铛——铛——”
他怀疑自己快被超度升天了。
“哎又动了又动了……”高见惊呼。五年来他几乎天天守着面前这个“活死人”,自家不能回也不敢回。头年回去一趟,被捉住暴打一顿不说,还用层层重锁锁在房间里思过,最后是装病装死逃出来的。原本没打算在这呆太久,但又不知父亲几时气消,一躲便躲了这么些年。就在刚刚躺尸已久的墨澄空竟发出声响且动了动眼皮,怎叫他能不激动?
周盈缺执过手来诊了诊脉,暗道了声怪,又将一股灵力汇入墨澄空头顶细细探寻,这才明白过来,笑骂道:“个个争着舍己为人,还来还去的,有什么意思?”转头见高见愣愣地傻笑,伸手便是一个轻弹脑门,“不给你师父传个信儿?”
高见一激灵,拍手道:“正是呢!多谢老前辈提醒,我、我这就去……”走到桌前转悠一圈又回来,“倒不如我亲自走一趟,还更稳妥些。”
“随你。”周盈缺被他没头苍蝇似的样子逗乐了,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吃了饭再去吧。今儿个心情好不必斋戒了,咱们沾沾荤腥。”
这时,墨澄空又发出一声低吟。高见上前查看,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睁开了眼,四目相对,一阵无语。
高见问:“首先看到的是我,很失望吗?”
墨澄空哑着声:“你……是什么人?”
高见一脸疑惑地回过头,周盈缺朝他比口型:别是傻了吧!
高见心领神会,含笑轻抚他头:“我是你爹。”
“我可去你的吧!”墨澄空咬牙使劲掀了他出去。本想着逗逗他,反倒让这小子占了便宜。
高见滚了几圈坐定:“装的装的!力气不小,还能推人!”
再看墨澄空正朝他招手:“臭小子过来。”
“不揍我?”
“没力气揍你,过来。”
高见小心翼翼、一点点试探过去,却见墨澄空早已泪流满面,扯他入怀:“没想过还能再见……没敢想……”
周盈缺在一旁故作吃味:“不想师父啦?”
“想的想的!”墨澄空腾出只手给他。
周盈缺莞尔,握住那只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一入春,山里总是多雨。接连数月里难有几日晴,至少晨时要下一阵,晚来又下一阵。白染这几年虽不出翠忘,但每日晨起会到山脚下转悠,看望寄养着的流风、回雪,顺道用个早饭。即便是这样的雨季,他仍不厌其烦地一趟趟来回走。自那日与店主交谈后,他在小酒馆待的时间更长、也更沉默了。
今日也不例外。他撑一柄竹骨伞,特意绕远路回去。细雨绵绵雾蒙蒙,山间清寂,心境也随之平和。不觉已来到老梨树身旁,晚春时节,梨花谢了一批,又让雨砸落一批,枝头几乎只剩嫩叶子了。而一旁栽种的芍药正开得热闹,如火似霞明艳动人。
白染立在树下,对着溪水出了好一阵神,才往家中走去。
近日冷御心冷宗主在家中作客,父亲本就与他不对付,故而一直称病不见,放他几个晚辈招待。冷宗主非但不介意,还很是热情,常与他们聊到深夜。
今夜出奇地没有下雨。白染回房时月色正浓,星河浩瀚辽阔,夜空一朵云也没有,干净得很。他有些倦了,推门之际却察觉到一丝异样:房中有人。
他一手按住剑柄一手推开房门,屋里没有掌灯,黑漆漆的,他却清楚地感觉到那人就站在面前,注视着他。
白染拈起一张火符拍到灯上,勉强能够视物。他心慌得厉害,恨不得取来几千几万盏灯照个清楚。
只见那人深深一拜,高举一枝花过头顶,言语里尽是笑意:“小生思慕公子已久,今日特来拜见。”
“阿澄?”
不会错的。那个他想了无数遍,梦了无数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就是这个人,不会错的。
“是我。”
墨澄空主动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他颈肩之中,喃喃道:“要是我能早些赶回来,便能同你一道赏梨花了。”
白染一时间竟忘了欣喜,只是下意识搂紧了他,回道:“不要紧,梨花谢了还有芍药花,你若不喜欢我再种别的,种满前庭后院,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
“只要你在。”
后记
墨澄空撑着下巴,眼见白染进进出出、翻箱倒柜找来一堆油灯蜡烛摆在他面前。烟气熏得眼睛干涩,他眨巴眨巴,眼酸得快流泪了。白染点完灯正遇上他这一脸扭曲,忙放下手里东西询问何事。
“我在这里。这是额头,这是眼睛,这是嘴……”墨澄空拉过他的手覆在自己脸上,牵引指腹摩挲过前额、眉眼、面颊、嘴唇……最终停留在心口,“感受到心跳了么?别怕,我真的回来了,就在你面前。”
胸口是温热的,按住他的手也是温热的,白染反握住他,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了些,浅笑道:“怎么就能回来了?”
“我不想瞒着你,又怕你听了难受。”
“是……叔父么。”
“是……”
那日混战中鬼王与墨太清双双魂飞魄散,幸得“恨生”护主,墨澄空才得以保存肉身完好,而白衍则是尸骨无存、余一缕游魂。游魂在翠忘停留了一阵子,瞧着家人们替他收尸、下葬,为他守灵、流泪;瞧着兄长忍着家变剧痛仍亲自照看儿子,偶尔撑不住了就到坟前按着石碑与他说说话;他仿佛要将翠忘山中每个人物、一草一木看进骨血里才肯离去。
遇见墨澄空其实偶然,代他受罚却是特意。
“于情于理你也该称我一声‘叔父’。我已无甚牵挂,而你还有未尽的事……”
……
“详情即是如此。”墨澄空边说边留心白染反应,见他先是眉头紧锁后又释然,便也暗暗松了口气。
“你这次回来得匆忙,从前住的屋子一时间没法收拾出来,这……”
“如若公子不介意,我俩挤挤……也行。”墨澄空眼底尽是调侃的笑,笑得白染一阵一阵的心虚。
见他眼神躲躲闪闪,墨澄空好不得意,又打起坏主意,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腰,附在耳边低语:“大好夜色就这么去睡岂不可惜?不如我们做点有趣的事……”
“做、做什么?”白染羞得耳根子绯红,热度蔓延上脸颊、烫进喉咙里,烫得心尖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