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白无思啊,看看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如此恶狠狠盯着我作甚?喏,儿子还你——”鬼王将他一脚踢回父亲身边,转向下一目标。“来者是客,哪家都不能怠慢。冷小公子,得罪啦!”
狂风在竹林间游走,传来骇人声响,且愈来愈接近。竹叶随飞沙尘土一道袭来,一时间人人皆是满目迷蒙,人影难辨。
冷惜羽道:“这风起得有些古怪。”
“不,不是起风……”仿佛是从极遥远之处奔赴至此,它们充斥着每一寸空间、令天地为之色变。“是灵体,是游魂,有人在召唤它们……墨老前辈还活着!”
无数光点齐齐汇入鬼王体内,与他纠缠结合,他的身躯如鼓气般极速膨胀,并失去控制。
“墨、墨太清!我就该将你嚼成碎肉!啊——”
鬼王庞大身躯在巨响之中四散为肉块,而墨澄空则由灵体承托着安放至地面,气若游丝,仿若也是一具尸首。
先祖与鬼王一同灰飞烟灭,而他因魂绊缘故气数已尽。
好累啊……
他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任由自己瘫着,眸中倒映着浓雾散尽后翠忘山上方澄澈的天空。恍惚间又有梨花纷扬,一如年少时所见。
两相隔
随“当啷”一声响,碎霜自手中滑落。白染跌坐在他身侧,见他嘴唇翕动,便贴过耳朵听他说话。
“翠忘……翠忘一枝……花……赛过千万……哈、哈……”
念到此处,墨澄空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笑。他浑身没有一处伤痕,却已将生命燃尽。自与白染结绊那刻起,生死皆由此人牵动,他费尽心力增实自保之力,也全是为替此人更多分担。如今事未竟,力已竭,遗憾担忧堵上心头,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愣愣地盯着白染发笑。
“疼不疼?”白染轻轻将他托起往怀里紧了紧,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么。”
“没有不舒服……”墨澄空眼神开始涣散,仍笑着答道,“我心里……心里很高兴……能保护你……很高兴……”
“我想办法救你,没事的,没事的。”白染横抱起他,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我……我尽力了……只能陪你到这……”
“别怕,我们……我们去找你师父!我去求他,给他下跪磕头。他那么疼你,会有法子的。”
“对……不起……往后你要好……”
“别说了!”白染怒声制止,即又近乎哀求道:“求你别说了……那年我错放你一回,今日断不会有第二回。我们这就去云生海。”
他不顾身后人呼喊阻拦,毅然决然地抱起墨澄空冲出宅门。高见本随着一道从暗道里往外救人,见此情状,忙向白衡告辞,道:“烦请尊上代晚辈向父亲说明,不孝儿高见随师父前去救人。”说罢即刻跟着追出去,招呼道:“师父等等!我给你们驾车!”
匆匆行至山下,恰逢酒馆掌柜驾车归来,高见前去稍作解释便借来马车,待安置妥当、问往哪去时,白染这才惊觉,别提他不知云生海所在何处,即便知晓,周盈缺此刻或许正四处云游。
见白染面露难色,高见决定往林中转转,碰碰运气,请他避入车内。
*
墨澄空倚在他怀中悠悠转醒,偏过脸捂嘴一阵猛咳,咳得两颊泛红、喉中嘶嘶气音,装作不经意地往身下抹去手心血迹,目光又暗淡几分。待恢复点精神,他说道:“我平时也没存下什么好东西,若你家准许,我想将仙匿留给高见。”
“乾坤袋里杂七杂八一堆小玩意儿,你们看着分一分,或是扔了也行。”
“流风那家伙就拜托你了,自用或送人,随你处置……”
白染始终阴着张脸,等他絮叨完身后事,冷冷道:“那我呢。”
“啊?”墨澄空刚合上眼,即又睁开条缝,心虚地看向他。激斗过后,白染通身除却气度,再无仪态可言,几缕发丝长长垂下,搔得他脸上发痒。墨澄空扭脸躲了躲,又听见他说道:
“我怎么办。”
墨澄空不假思索答道:“清扬是个好姑娘……”
“不要!”四目相对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脸上,他终是看清白染那副因极力克制而颤抖扭曲的面容,“我只想要你!”继而埋头在他肩窝里,呜咽道:“我只要你……”
墨澄空怔怔地盯着车顶某处失神,口中喃喃着:“太迟了……”已是止不住地落泪:“那时扯谎思慕公子已久……思慕已久是假,我对公子一见倾心……”双手轻环上白染腰际,他略歪歪头与之相抵,令二人贴得更近些。
*
高见驾车盲目打转,又闻身后没了动静,心中更是焦躁惶恐,不觉已深入林中。自道旁偷摸出几匹野狼,紧随车后,一只纵身跃上马背,朝着颈部一口咬下,马儿吃痛受惊,扬起前蹄长嘶。车身大震。
他忙把缰绳一紧,挥棍击飞野狼。许是见同伴挨打而发怒,余下数只一拥而上,与他厮打成一团。慌乱间高见摸到掌柜悬在车辕处的几小坛子酒,顺手一捞用去投掷野狼,摔在地上碎得稀烂。也不知老掌柜何处取得如此气味浓郁之酒,即便糟蹋一地,光闻着味儿,都叫人有些醉意朦胧。
恍惚间,前方似有亮光闪耀,既前路未知、后有恶狼,高见把心一横,猛抽马儿几鞭,朝着亮处赶去,车身没入其中,四周光亮不可视物。待他能逐渐看清眼前景象时,身下车马已不知去向,只有他三人瘫坐在无边花草之中。一位着月白色长袍、仙人模样的男子悠悠然飘落,一头长发松松垮垮挽成髻,随意簪了支碧玉钗,嘟囔着:“不是来送酒的啊……”忽又神情大变,执起墨澄空手腕诊脉,不住皱眉叹气道:“自作自受。”
“老前辈……求老前辈救命……”白染跪在一旁连连磕头哀求,他本就受了极重的伤,这一折腾更是直不起身,却还伸手与墨澄空紧紧相握。
“你倒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这孩子……已经凉了半截儿了……”周盈缺轻按墨澄空天灵盖,闭目沉思,“墨太清之魂既与鬼王同灭,须得有人替他下去受完罪。这孩子舍命为你,你也该遂了他的意,好生活着,别做多余的事。”
“凭什么……他凭什么!我不需要、我不接受!”他挣扎着去够周盈缺的衣角,沙哑着声道,“该死的是我,是我……我下去替他……咳咳……把命还给他……”
“你——想好了?下到阴界没人护着,你现在这副样子,怕是没等及找到他便要投胎去了——”周盈缺蹲下身戳戳他脸,“你真想好了?”
“若回不来,我留下陪他。请前辈成全。”
“我?我成全什么?”周盈缺从怀中摸出条红绳,将两人交握的手缠了缠,“你想如何与我无关,不过予些方便罢了……去吧。”手指轻弹他前额,白染即刻失去生气。
“小孩儿你过来。对,说你呢。”高见还没从眼前所见缓过劲儿来,听到招呼便呆呆傻傻地爬过去,“你得给我作证,方才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
“啊?哦,是……”
“一会儿来人了你就这么答,啊。”
“来……谁?”
周盈缺朝他身后笑意吟吟:“久不见白宗主,越发……嗯……生动了。”
*
红绳另一端便是澄空所在之处吧。
白染同一众鬼魂进入大殿,耳边尽是尖叫悲泣之声,堂上判官手持名册,正为每人量罪判刑。恰有不服者当庭反抗闹事,一团混乱,他便悄悄拣了空子独自寻去,一路遮掩躲闪,终是有惊无险地来到墨澄空面前——他身着宽大白袍、赤脚蜷在角落,眼中冰冷无神。
此刻白染倒有些束手束脚,低低唤了句“阿澄”,就要拉他起来。“我来换你回去。”
“别碰我!”墨澄空甩开他的手,颇有些嫌恶地说道,“走开,我不认识你。”又缩回角落。
“对不起……”白染接近试探,见他并无反感,便贴着他坐下,又往外挪了挪,“我送你回去好么?”
“回去哪?我家里没人了,回不去了。”
“回到地上去。”墨澄空说话、行为一反其常,略有些稚气,白染只好顺着他跟他讲道理。“你回去后,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替我看着,好么?”
“不行啊。”墨澄空环抱膝盖偏过头去,“我家里人做错事,我得在这担着,不行啊……”
白染扳过他的身子,温声道:“我在这替你担着,如何?”
墨澄空纠结一阵,摇了摇头。
“那我在这陪你担着,如何?”白染捧着他的脸,温言道:“我陪你聊天解闷,给你讲故事……呵,你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把过去一件件说给你……”
“你很讨厌自己拥有的一切么?”墨澄空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问道。
白染一怔,低声道:“不是。”
“那给我做什么。”
“我想你活着,为自己活着。”
墨澄空“噗”地笑出声:“你好天真啊。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生前可曾好好活过。我也不是你,你的一切与我无关。何况,你家里人尚在,他们允许你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