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安给他配备的房间比监狱还要冷,一张床,一张书桌,护眼的台灯,标配的纸币,因为处在保密期,所以电子设施一律被禁止,连块手表都没有。
领导带着他溜出去过,两个人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吃面,十二块钱一大碗的牛肉面。陆尧那时候年纪不大,突逢大难,清醒过来后变得沉默寡言,并不怎么喜欢说话,吃碗面把碗筷一搁,闭紧了嘴,任凭领导油嘴滑舌的逗他笑,也吝啬着,一个字都不愿意给他。
他半只脚都埋进了自己的世界中,被沼泽一般的回忆往下拉,做梦都是弟妹的脸,在一片火海中消失殆尽,散成扑棱蛾子一样的飞灰。
他总会在深夜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迟钝的坐在床上,很久都不能分辨出梦境跟真实。国安的人一度认为他萌生了死意,而且在日复一日的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
但是陆尧没有。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活下去。
死亡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从理论上来说,人的死亡仅仅是脑电波停止,也就是进入一种‘无法思考’的状态,如果按照这种说法,死了要远比活着轻松。活着要继续走,要惦念要缅怀,要在亡者的头七,烧起一堆黄纸,为他们的来世祈福。
他近乎固执的想要活下去,陆家一共就那么些人,他父亲因为工作性质,跟所有亲戚朋友都没有往来。感情这东西太难说了,世界上只有‘自己’和极少数家人是中心,再好的朋友、关系再亲密的远方亲戚,断了来往之后,不需要多久就会被抛在脑后,数十年后可能会想起来,也不过是一句‘哦,是有那么一个人来着’。
他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尽可能的挽留着陆家人,以免那些原本就不深的痕迹,被太过痛快的抹消掉。
他第一次见到云姜,就是在这么一个半梦不醒、却又执拗的睁着眼的状态下。
某天半夜,他听见外边有声响。
是一道刻意压低的低沉男声。陆尧警觉地抓住了放在枕头底下的铅笔。这支笔的顶端被他磨的尖锐异常,反手藏进了袖子中。
“……已经半个月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你带他去云南吧,散散心,将来就算不留在国安,也不能当一辈子的哑巴。”
是领导。
陆尧悄无声息的靠近了门框,把耳朵覆盖了上去。寂静的走道中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来来回回,劝说无非就是那么几句,不久之后打火机咔哒一声响了起来,然后就又是一片死寂。
很久、很久之后,才有另外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么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东西,你就不怕我给捏碎了?”
这句话透着显而易见的轻蔑跟怜悯,门后的陆尧几乎立刻就反感的皱起了眉。
他第一个反应,是不想跟这个人走。然而在某些不可撼动的因素下,他最终还是跟着云姜去了云南,并以身试则,证明了云姜语气中的调笑,不仅仅是放在一句话中的。
陆尧是个很强势的人,实力也给了他这个资本。晏轻也好,楚子羿也好,他说不接受,那就是不接受,但也不排斥他们的靠近,因为他心里给自己划了一条线,固若金汤,谁也越不过去。
除了云姜。
让他一退再退。
小张怂恿了很久,陆尧都没有走上去体验一下‘死了比活着还要温热’的皮肤。
他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酒店门口停了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后座上用麻绳绑着一个铁笼子,里边塞着一只毛绒绒的东西,呲牙咧嘴的啃着铁栏杆,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正在跟一个酒店里的服务生对峙。
陆尧多看了几眼,心说这年头还有偷狗的?
农户人家,大多数院子里都养狗,大部分栓起来,有些也散养,不知道从哪儿流出来的陋习,大半夜经常有人开着摩托车,前头按一个大灯,后边装个铁笼子,在周边几个村子乱溜达,见狗就抓,特别可恨。
他心里沉甸甸的,没心思管这种闲事儿,但是看那小东西实在是太可怜,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服务生呲着牙跟笼子里的东西对视,试图震慑住它,然而那一排八颗牙实在是比不过人家食肉动物尖锐的犬齿,没一点用。
陆尧正想问问,忽然疑惑的‘嗯’了一声。
他感知能力弱,走进了才发现这里边不是普通的猫狗,而是一只开了神智的小妖怪。陆尧心口咯噔一声,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车牌号——沪D蓝牌。
老五的车。
陆尧二话没说,立刻转身进了酒店,马不停蹄的冲上了楼,电梯都没有来得及等,直接爬楼梯上了二十七层,找准房门,一脚踹了上去!
脆弱的房门根本挡不住这一脚,咔嚓一声裂了一条大缝,陆尧徒手拆门,硬生生把门劈成了几块碎板子,大气不喘的走了进去。
然后愣了一下。
里面压根就不是他想的天雷勾地火、满地狼藉的场景。
卧房里的大灯已经开了,晏轻盘腿坐在床脚的地板上,对面是满身肌肉、穿着一条背心的伍元,两个人中间摆着几个纸杯,旁边还有青岛啤酒的易拉罐。
老五酒量不好,几口啤酒下去脸已经红了,蒲扇似的大手捋着狐狸围脖,正情绪激动的跟晏轻说话:“小轻啊,我话就给你搁在这里了,等明天春天我一定带着我闺女去邺城找你玩,让她喊你几声嫂子……陆尧可喜欢我闺女了!我闺女也可喜欢他!一口一个陆尧哥哥的喊!”
他又闷了一罐啤酒,哭着说:“我闺女谁都喜欢啊,咋就是不喜欢我?老子亲闺女!让我抱抱亲亲怎么了?我不就把她小男朋友揍了一顿么?小东西才上小学就敢来勾搭我闺女,也不怕遭天谴!当我这一身肌肉练出来哄人开心的?!”
晏轻默不作声,给他又开了一罐啤酒。
“你别担心!小六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喜欢什么人我心里门清!”老五摇摇晃晃,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俩这事儿,肯定能成!他要是看不上你,那就是他瞎了眼!别怕!到时候我给你做主!你,嗝,你不是没爸妈么,你喊我一声五哥,到时候我,我跟我媳妇,给你当娘家!”
晏轻乖巧的喊了一声‘五哥’。
伍元脸涨得通红,根本没察觉到陆尧双手抱胸,在后面看了半天了。
晏轻倒是看见了,轻飘飘的扫了几眼,没说话,继续给老五添酒。
陆尧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晏轻脚边散落的空易拉罐,床脚那里还有一瓶空了的二锅头,估计也喝了不少。
他身上还带着外边的寒气,叹了一口气,让这俩醉鬼继续去喝了,一个人进了浴室,把衣服一脱,然后冲了一个澡。
换洗衣服就在外边,陆尧套上裤子,露着精悍结实的上半身,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老五已经喝倒了,缩成一团,一边哭一边喊他闺女的名字,翻来覆去都是‘你为啥不喜欢我’‘爸爸不可爱么’‘不准早恋!早恋的小孩儿都长不高’这一类的话。
晏轻还在喝。
小孩儿也不知道是酒量好,还是喝醉了也不撒泼,盘腿坐着,一口接着一口,陆尧走过去,抬脚落在他的小腿上,用力踩了一下,冷着脸问:“喝够了么?”
晏轻头都没抬,就好像陆尧这个人不存在,白净的脸上也没点红润的颜色,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几紧绷而光滑,耳朵尖从头发中露了一点出来,白生生的。
看样子是真喝醉了。
陆尧没再惹他,放任他继续喝了下去。都醉成这个得性了,再喝几口啤酒也无所谓了。他走到床的另一边,从行李箱中掏出干净的内裤,飞快的换了下来。换的时候总觉得背后凉嗖嗖的,换完回头,老五照旧睡着,脖子上两条活的狐狸苦不堪言,满脸绝望;晏轻在喝他的酒,看样子没回头。
陆尧躺上了床,满脑子都是云姜,疲惫像是从胃部反上来的,顺着神经一路到头顶,让他动都不想动。现在满地狼藉是有了,不过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门没了,要不是小张的关系在这儿,酒店那边早就报警了;老五今晚睡哪儿还是个问题,晏轻……晏轻酒都没喝完。
他眼皮沉重得很,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窣声,立刻警惕的睁开了眼睛。
是晏轻。
少年已经把最后一滴酒都喝完了,正在收拾残局,背对着陆尧,腰腹挺直,清隽的脸垂着,易拉罐、纸杯一类的垃圾统统扔进垃圾桶中,一点残渣都没有剩下来,收拾好之后梦游一样的到了老五身边,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盯着看了一会儿。
陆尧顿时被吓醒了,这是饿了的意思?
然而晏轻没有张嘴吃人,而是一丝不苟的拖着老五,把他拉进了浴室中,陆尧彻底清醒了过来,半撑在床上,毛骨悚然,没一会儿浴室中传来了水声,再不多时晏轻从浴室中走了出来,一只手抓着浴室的门把手,扔进了垃圾桶中;另一只手捏着一只狐狸的后颈,提溜着走到了空荡荡的房门那边。
陆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