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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于陆 (不见子都)



感觉今晚不能好了。


四十四、

那点薄泥最终没成为睡觉的阻碍,反正已经踩着进来了,地板上也不在乎多一点泥。客栈剩下的这间房床不小,容得下两个人的身量。祁越在里侧将睡未睡,脑袋从枕头上歪下去,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惊醒了。

顾寒还在外侧床榻上坐着,只靠在床头,没有要睡的意思。

烛火有点晃眼,祁越遮了下眼睛,带着睡意的声音有点鼻音:“什么时候了?”

“亥时,”顾寒掀开搭在腿上的被褥,下去吹灭了烛火,“睡吧。”

祁越似乎是应了一声,也没听清,接着就翻过身朝里,看着是睡着了。

顾寒坐回榻上,帮祁越掩了掩肩上的被子,而后便专心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因为是靠窗的屋子,夜光能透进来一点,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他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便可看得清屋中的陈设,可怎么都不觉得眼酸,更别提困意。

窗外咔嚓一声雷,接着雪亮的闪电照得屋中恍如白昼。祁越不知是不是被雷惊到了,又翻过身来,眉头还皱了下。约莫是眼睛闭着的缘故,平日里总张扬着的眉目此时显得安静非常。

夜晚时,从来没有过第二个人跟顾寒呆得这么近。大概是太空闲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奇异,还有些别扭。好像上一次来宛城,也是祁越与他在一起,不过那时不是雷雨夜,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有,也忘了。

顾寒试着闭了眼睛,闪电划过好几道。他仍清醒着,只往里侧几乎不可见地挪了挪身子。

雨敲打在房顶,声音渐渐大起来,闪电也狰狞了许多,甚至雷都像炸在耳边一样,眼前乍明乍暗,风从破旧的门板窗缝中灌进来,让人冷得牙齿打颤。

顾寒眉心挤着,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

破旧的道观中,幼小的孩子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发抖,手心、后背、腿上都是荆条抽出来的伤痕,红肿着,渗出细细的血点。

他不知该怎么抵抗那种感受——明明很冷,伤口又火辣辣地疼,腹中饿得火烧火燎,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门板被吹得哐当作响,他冲过去拍门,可声音淹没在风雨声里,连他自己也听不见。拼命地拍着门,到没有力气地摔在地上,仍是没有人给他开门。年幼的孩子终于蜷缩在地上,身体难受地哭泣起来:“娘……”

被扔了的东西,作践自己给谁看,有刻薄的声音说。

好像是这样,他恍惚地想。

那么你想不想得到你应该得到的?想要什么,告诉我吧。

想要什么呢,那个不过六岁的孩子。

顾寒其实闭着眼睛。他身体紧绷,眼睫颤抖着,面色挣扎,像陷进了梦魇里出不来。

顾寒,你想要什么?

想要……哭泣的孩子睁大模糊的泪眼,嘴唇嗫嚅着。

胳膊突然温暖起来,被真实的触感包围。要形容的话,就像那种被拉着手的感觉,被依赖和被信任的感觉,陪伴的感觉……

师兄,有青涩的声音喊他。

是了,不能说出口……顾寒身体猛地前倾,睁开了眼睛。

一道闪电划过,眼前是客栈的屋子。屋中陈设随着闪电的出现轮廓清晰,又隐没。

顾寒虚脱般地靠回床头,想揉一揉额头。左胳膊没抬动,他低头看,才见祁越正抱着他的胳膊——两只手牢牢地抱着,像什么占有物一样。

他第一反应是把胳膊抽出来,轻轻地用了力。祁越竟感觉到了,不满地哼哼一声,又往顾寒身边凑了凑,把脑袋都贴到了他胳膊上。

……顾寒伸手把祁越的脸扳过来,那张脸无辜安恬,看起来睡得正香。

祁越睡觉原来这样不老实,倒是看不出来。

顾寒静坐着良久,还是握住祁越的手腕,一点点拿开,又掩进被子里。祁越这回暂时地安生了,但没过多久,一条腿又大喇喇地横到了顾寒身上。

“……”顾寒推开被褥下了床榻。

方才竟睡过去了,这对顾寒来说,一点都不惊喜,反而该惊惧。他心志最薄弱的时候,差点被中皇剑趁虚而入。可本来他雷雨夜从未睡着过的,这次连自己都没察觉。

时明时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锋利单薄的阴影,顾寒站得笔直。祁越在床榻里侧睡得一塌糊涂,人事不省。

小小的孩子在梦中喊自己的娘亲。可他不正是来送他母亲最后一程的吗。天亮后,便是他母亲下葬的日子了。

早上祁越醒来,顾寒已在客栈大堂。祁越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霸占了一张床的事。

丧乐吹得响亮,顺着街道过去。从客栈开着的门中可见街上飘洒的纸钱。披麻戴孝的人低头走过,夹杂着几声嘤泣。

祁越坐在客栈大堂里,专心地盯着掌柜好心多送的一盘梅子。那梅子浓恹恹的乌紫色,汁液润泽,看上去极好看,但不知道能不能入口。若是好吃,怎会每桌上都搁着一盘,只不见少。

但祁越又很想吃,这梅子跟他娘做的梅子长得很像,想必味道是差不多的罢?
祁越其实没底。

顾寒一手支在桌上,微微出神。祁越眼睛眨了眨,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把那盘梅子往顾寒那边推了推。

顾寒没领会到他这殷勤。祁越于是孜孜不倦地又往顾寒那厢推了推,顾寒正好把胳膊放下,衣袖差点蹭上那乌梅。

祁越忙不迭地别开脸,随意四处看。

这次顾寒终于体谅了祁越苦心,他视线落在梅子上。祁越把头又“不经意”扭过来时,见顾寒拈了一枚梅子在嘴边,略一停后含进口中,接着便倏然站起身来。

“很难吃吗?”祁越立刻道,话出口才意识到,好像暴露了什么……

顾寒情绪不明地看着他,祁越缩了缩脖子,手按着眉心半挡着眼又把那碟梅子捏着边拽了回来。看他师兄的反应也不是因为梅子,大概真的可以吃,祁越想。

顾寒慢慢坐下,手捏着茶杯,下巴紧绷着,像在使什么大力气。他确实快被梅子酸吐了。顾寒有点怀疑,那梅子根本不是给人吃的。鉴于他稳重惯了的性子,只狠狠咬住舌尖,灌了半杯茶下去,愣是半点没表现出来。

祁越没什么防备,后果是塞进嘴里实诚地咬了几下,“砰”地推开凳子,侧身吐出来,甚至扶着凳子单膝跪到了地上。

酸得涕泪俱下之际,一个茶杯递到了面前。祁越眼泪蒙蒙地抬起头,看见了顾寒一张仍然漠然的脸。
他师兄什么时候学会整蛊人的?祁越吸了吸鼻子,忽略了自己恶人先告状的嫌疑,伸手去接。

顾寒又把杯子收了回去:“……一时忘记我喝过,换一杯。”

“不用了!”祁越看见仙丹一般,伸手夺过来灌进了口中。

顾寒:“……”

雨比前一日小了许多,新坟泥土湿润,招魂幡湿漉漉地黏在糊着白纸的麻杆上。坟前乱草歪斜,残留着毫无次序的脚印。

祁越撑着伞,与顾寒在这坟前站了半刻。


四十五、

早晨两人在客栈呆了半日,大堂中闲言碎语,和着屋外的丧乐,渐渐拼凑了申兰心的身前事。

申兰心本不是宛城本地人,说是他乡而来,且与家眷至此,留居了下来。但这一双人年纪很轻,恩爱异常,一看便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只是颇显得落拓,倒像是逃婚来的。

小地方藏不住事,人烟又少,因此有点什么动静,邻里都清清楚楚。申兰心到宛城没多久,也就半年时间,与她一起来的男人忽生了什么大病,这期间申兰心寻遍了宛城中的大夫,甚至还求了不相识的邻居帮忙,都没能将她丈夫救回来。一同流落的丈夫撒手而去,申兰心没了依靠。

但好在貌美。

一旁喝着茶的妇人这样说着。年轻貌美,又没了丈夫,且身世可怜,自然就叫那大户冬至山庄的庄主看上了。申兰心起初日日紧闭着大门,十分固守妇道,眼见着要做个贞烈女子。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某一日却从冬至山庄出来了。

“她一个女人,靠什么养活自己,瞧着也不会生活,”又有人道,“也怪可怜的。”

活着时,往往要说几句不守妇道,好像死了之后,便都可以理解了。究竟命都没了,谁会与死者计较呢。

这事便又引发了人们的同情心,连说出来的事都带了几分悲悯的口吻。

后来申兰心便入了冬至山庄,据说和那冬至山庄的前任庄主生了一个孩子,可那孩子不幸早夭了,之后没多久,庄主便去世了,留下申兰心独撑着偌大一个庄子。虽说那庄主有个弟弟,可是个病秧子,不抵什么用,有时处理什么事情,还不如申兰心一个女人。

一直过了这么些年,申兰心不到四十的年纪,便操劳过度去世了。

“是怪可怜,”凑在桌边的客人意犹未尽地总结一句,“丈夫早死,孩子夭折,还是女人命苦哪。”

为何申兰心不喜欢顾寒,要把他扔掉,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生计所迫才会委身于人,谈不上深情,怕还觉得屈辱。这才会把不懂事的年幼孩子丢掉,连个名字也没给他。

坟前纸钱遍地,顾寒没有多待。他执着伞,转过身去,伞面散开一圈如珠玉般的水珠,颗颗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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