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佩玉,还愣在这儿干什么?马上要晨会了,快过来!”
他们在云间笑着朝她招手。
佩玉抬起头,千道剑光从各峰升起,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流星雨,在空中掠过。
飞剑之上的少年们,头顶万丈霞光,脚踏翻腾云海,笑得肆意又灿烂。
佩玉收回了手。
展目又是满天涯凄迷风雪,催断人肠。
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四百年来,总成一梦。
她回头看着身后长长的一列白骨,昔日少年决浮云,意气风发,敢与天公试比高;而今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荒魂重重,只影伶仃。
“你们恨我吗?”
低低的声音马上便湮没在呜咽风声中。
白骨们张着黑黢黢的眼洞,静静地看着她。
该恨的,佩玉想。
恨她有眼无珠,狼心狗肺,连累孤山三千弟子性命。
孤山天劫之时,她被‘挚友’亲手推下了万魔窟。
“这本是你欠我的,”岁寒眼中满是憎恶,“我父母亲族的性命,你能还我吗?你能吗?你本就欠我!”
万魔窟底,万魔噬心,有死无生。
四百年后,岁寒成天道宗宗主,仙界第一人;而孤山冤魂,仍日夜受天罚之苦,永不解脱。
直至风雨交加之夜,有人从魔窟爬出,带千万魔兵,逆天道法则,血洗天道宗。
冰肌玉骨不再,面目狰狞如鬼。
云外仙子已死,血魔含恨而生。
佩玉走上了守闲峰,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尸骨冤魂。
天雷阵阵,黑云压顶,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四百年前,守闲峰四季长春,展目望去便是一片翠绿,簌簌花叶间,莺莺燕燕啾啾啼叫。
峰主怀柏不喜苦修,不爱风雪,反而醉心于鸟语花香,美酒佳肴之中,倒不像个剑修。
佩玉望着绿叶之上的那层厚厚冰霜,想,师尊看到守闲峰变成这样,会不开心的。
她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师尊不会生气的……师尊,最是疼她。
只是一滴红色的水,顺着眼角流下,落到地上马上凝结成了冰花。
峰顶,风雪呼啸,黑衣猎猎。
佩玉随手一划。
泱泱长河从九天落下,缓缓从她眼前淌过。
雷声更盛,似乎苍天在不甘地咆哮。
“便是我引来黄泉,你又奈我何?”佩玉回身,让出一条路来。
身后白骨随着她的指引慢慢走入黄泉之中。
“你们恨我吗?”她再次问道。
白骨自然不会回答。
佩玉神色一转,眼中闪过一抹猩红的光,“他们自然恨你。”她舔舔唇角,自问自答道。
“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资格祈求原谅呢?”
她捂住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真是可笑,一句不是故意就能将所有的责任推开吗?他们都是为你死的,为你死的啊!”
风雪更盛,众鬼也似乎为她的情绪感染,皆哀哀哭泣起来。
佩玉半跪在地上,手撑着地面,“不要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突然,风声骤然而止,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佩玉痴痴地抬起头。
面前的女人笑得温文无害,双手拢在袖中,双眉如弯弯翠羽,声音似珠落玉盘。
“既见君子,胡不佩玉?”
眼前之景又变成了四百多年前。
春雨霏霏,女人翠羽青衫,长身玉立,半倚在花树下,手中折着一枝簌簌春花。
“长笑天地宽,仙风吹佩玉。”女人凝视着手中花枝,叹道:“佩玉呀……”
“师尊、师尊……”她颤抖着唤道。
春雨成冰,春花枯萎,女人变成了一截无知无觉的白骨,呆呆立在她的身前。
师尊已经死去四百年了啊。
佩玉转过头去,痴痴地看着白骨走入黄泉之中,“师尊,你入轮回之后,记得投个好人家……不要再修仙了。”
“若有来生,便换我来护你、护你一世。”
最后一道冤魂超度完后,黄泉又重新流入冥府之中。
佩玉独立风雪之中,撤掉了周身魔气,将所有的修为覆在方圆百里的地上。
雷劫轰隆而至,佩玉闭上了眼睛。
九十九道天雷过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切安好无虞。
大能渡劫,百里焦土;大魔渡劫,无伤一木。
孤山中肆虐了四百年的风雪终于停歇,一只翠鸟飞倦,停在冰雪覆盖的枝头,啾啾叫了几声。
好似回到了四百年前,一场风雪初霁之后,少年少女们摇头晃脑在书舍读书——
人间之世,飘忽几何?
如凿石见火,窥隙观电。
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
什么也不留。
第2章 围村(1)
佩玉感觉有人在她脸上呼呼吹热气。
她冷不丁睁眼,对上了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珠子。
佩玉心中大惊,全身僵硬,四肢像生锈一样,差点停下呼吸。
铜铃眼也骇了一跳,撅几下蹄,仰起脖子大叫:“哞哞哞!”
这里是……
佩玉左右打量,摇摇欲坠的茅草棚,破得抬头就能看见大片天的烂房顶,横七竖八摆着的几扎干稻草,还有眼前这只不停撅蹄子的小黄牛——最后得出结论,这里是自己幼时住的牛棚。
她低头看了看手臂,瘦得像两截骨头支棱棱杵着,用手指去捏连一层薄薄的皮都捏不起,上面还布满各种青紫伤痕。
站起来蹦跶两下,腿没断,自己现在应该是八岁。
八岁前,她娘还被拷在牛棚里。
八岁半,她被村里人打断了腿。
既然现在娘不在,自己腿又没断,那就是八岁了。
佩玉两眼微眯,轻轻勾起了唇。如果等十年之后,这个笑会被夸为明月清风、见之忘俗,让无数仙门男儿为之神魂颠倒。但是现在,没俩两肉又脏兮兮的脸蛋不管怎么笑,都算不上好看。
八岁,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年纪,佩玉想。
半年后,岁寒离开彦村,去往圣人庄修仙。一年后,孤山入门试练开启,她拜入怀柏门下。
而如今,所有的事情还没有开始,就像一团黏土摆在她面前,如何揉捏雕塑全由她心意。
佩玉的唇角幅度更大。
实在欢喜。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重生,但是学道久了,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心态总是很稳。
还记得刚入玄门时,她听怀柏讲《道德经》。
说到第三十二章“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时,怀柏问她,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佩玉摇摇头,随即被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怀柏笑嘻嘻地问她。
小佩玉摸摸额上红红的印记,眼中水光闪烁,“是因为我的无知吗?”
怀柏笑得更乐呵,“来,我跟你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天道就是个神经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一道雷劈死,又或者是天上掉下个宝箱把你砸死,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我们修仙的人呀,心态要稳,知道吗?”
小佩玉点点头,问:“可是您为什么要打我呢?”
怀柏又狠狠敲了她一个爆栗,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孩,笑道:“为师是在身体力行给你传道呀。”
后来佩玉明白了,天道与师尊相同,都是不能用常理揣测的。一言蔽之,就是脑子有病,到处挖坑,作为一个掉坑里的人,心态必须要稳如磐石,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门外传来炮竹声,一声盖过一声,噼里啪啦,吵得她耳朵疼。
佩玉推开破得只剩半边的木门,寒风哗啦哗啦往她脸上割。她现在没有修为护身,不由自主打起哆嗦来,牙齿撞得哐当哐当响。
外面的景象实在怪异。
天色晦暝,阴风四起,白昼如夜。
数道红光掠过天边,在夜空中炸开。黑如墨的夜幕上,一朵又一朵鲜花如锦盛放。
佩玉仰起小脑袋,看着天空,面上露出沉思之色。
这如同烟花一般的东西,名字叫作穿云炽翎,是仿传说中凤凰的翎羽制成。凡人持有此物,可以向仙门发出求助。
但是炽翎并不常见,彦村能拥有此物,也是由于岁寒根骨上佳,早早被圣人庄的某位长老看上的缘故。
现在接连放了十道炽翎,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大事吗?
可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时候。
佩玉抿紧唇,慢慢走出牛棚。小黄牛哒哒撒着蹄子跑过来,跟在她身后。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可是门户大开,房里空无一人,饭菜还没动过,好好放在桌上,看来是他们是饭点遇到什么事,通通跑出去了。东南方向火光点点,人影晃动,村民应该都聚在了祠堂那边。
佩玉大摇大摆地走到一户人家。
桌上摆着盘辣椒炒肉,大片大片的绿辣椒里,只能看到一两点零星的肉花。
她毫不客气,拿起桌上的筷子,把辣椒里仅有的几块肉全挑出来吃掉,顺便走到后厨,在灶台上找到几颗上好的白菜,喂给哞哞叫的小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