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好的孩子,如果像原书里那样被毁掉,委实太可惜了。
佩玉不明白怀柏千回百转的心思。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眼眶慢慢泛上一层红。
师尊从来不会甩开她的手。
她吸吸鼻子,垂着头,掩住眼中粼粼水光。
“好孩子,”怀柏略顿片刻,柔声道:“你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性命独自跑进血雾来呢?我不是让你放弃善良,只是血雾凶险莫测,若是成年人进来,尚且九死一生,你这样年纪,就是十死也无生。故而,就算是牺牲,也该是大人来做。以后不要这样傻了,好吗?”
佩玉还沉浸在师尊甩开手的悲伤情绪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怀柏见状心中叹息,知道教化人非一朝一夕之功,小孩也不会听了她这几句话就改变心性。但她却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注定命途多舛的孩子,于是抬手摸摸小孩的头,“对了,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小孩猛地抬起脑袋,眼中水光闪烁,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怀柏笑道:“好徒弟,来,先带我去你的村里吧。”
二人正欲前行时,雾里传来急促脚步声,佩玉皱眉,心中已清楚来者形貌——是个年约十八的少年,着宽大青衣,束飘逸玉带,腰上挂着鬼面具,长袖风流。人本是副好相貌,只是长眉微微往下撇,总有些愁眉苦脸的意思。
修为的话,不过筑基圆满。
她正想遣使血雾迷住少年片刻,怀柏突然兴奋地看过去,招手道:“简一,我在这儿!”
佩玉的眉头皱得更深,这人到底和师尊是什么关系?
少年循声走过来,看见怀柏后,眉撇成一个八字,苦巴巴地问道:“师尊,你怎么一个人就跑进来了呀?”
师尊?佩玉眸光转暗,眼中杀机一闪而逝,她下意识地垂下头,掩住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原来师尊收了其他徒弟吗?不怪乎会甩开自己的手了。
前生,怀柏只收过她一个徒弟。
那时她是个三灵根,资质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正站在道场之上,纠结到底入哪一峰时,青衣含笑的女人只用一句话就把她骗进了门。
她说:“做我的徒弟,从今往后,我只收你一个徒弟。”
后来佩玉知道,怀柏不收徒压根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守闲峰灵气匮乏,峰主怀柏又修为浅薄,能通过试炼入得六峰的都是俊才,没谁愿意当她的徒弟,陪她受那等清寒。
除了佩玉。
“哈哈我这不是看到血雾激动了些嘛。”怀柏嬉笑几声,指着小孩介绍道:“来,这是你未来的小师妹,叫做佩玉。佩玉,这是你未来的大师兄,赵简一。”
佩玉捏紧衣角。师尊居然收了其他徒弟,骗子、骗子!……但是不要紧,那些人,都杀了就好。
师尊是她一个人的。
赵简一无奈地点头,似乎是很习惯怀柏这等路边捡徒弟的行径,朝小孩招手笑道:“小师妹你好呀,初次见面,师兄没带什么东西,先把这个送给你。”说着,解下腰间的鬼面具,递到女孩身前。
这面具被雕成恶鬼形状,喷上红漆。双目如红灯,血盆大口可塞得下一个拳头,露出其中尖尖獠牙,看上去煞是骇人。一般小孩见了此物怕是会啼哭不止,连做数天噩梦。
如此可见,这位大师兄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佩玉接过面具,心中略略有些惊讶。鬼面具是件法宝,可变换人的形貌,阻挡神识探测,功效与制作者修为相关。这小玩意看似简单,制作起来却十分不易。
前生她也只见过一次,挂在被誉为“千年难得一见的炼器奇才”的墨门门主的腰间。
“你就没事拿着玩玩,嘿嘿。”赵简一摸着后脑勺笑笑,看上去十分耿直,“我以前经常拿着这个吓师妹她们玩。”
佩玉闻言眼前一黑,牙齿咬得咯噔响。
师妹?她们?怀柏到底收了几个徒弟?
怀柏扶额,“这等事你还有脸拿出来炫耀不成?我先交代好了,佩玉和白儿她们不同,她是个好孩子。你们要是敢欺负她,可给我等着。”
她却不知道,她以为的好孩子此刻咬碎一口银牙,咽下喉中血气,正恨恨地想:“白儿?居然叫得这般亲昵。都杀掉就好了,不管师尊收过多少徒弟,都杀掉就好了……”
赵简一慈爱地看着小孩,笑着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我当年不懂事嘛。”
他瞥见怀柏手中的炽翎,顿时大喜:“师尊,你接到的炽翎?是被困血雾的人发出来的吗?那我们赶紧解决这鬼东西拿酬劳呀。”
修士为凡人解决祸事并非无偿。
当凡人发出炽翎而修士接受炽翎时,就意味一桩我帮你解决鬼魅,你给我酬劳的交易达成。
金丹以上的大能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但大多数的修士穷尽一生都无法结成金丹。对那些滞步于练气的修士们而言,凡人给的酬劳无疑很重要。他们也是要吃饭的。
赵简一从怀柏手中抢过炽翎,就像对待心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脸上露出傻笑,“快、快,我们赚钱去。”
佩玉不理解他的激动。就算做上百个委托,酬劳也抵不上个鬼面具。但她还是走在前带路,一副不胜乖巧的模样。
小孩瘦骨嶙峋,衣衫破旧褴褛,背影看上去十分可怜。
赵简一将炽翎贴在心口,轻声叹道:“师妹也太瘦了点,不知吃过多少苦。”
怀柏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可怜见的。”
长了副圣人的心肠,偏偏不是个主角的命。
佩玉走在最前,无人知她此刻双目猩红,面露凶光,哪里能说得上可怜,此番模样,便是与她腰间挂着的恶鬼相比,也不遑多让。
师尊居然会再收徒弟,而且还收了那么多,骗子、骗子!明明说好只要她一个人的!
她嘴中溢满鲜血,心烈如火,烧得颅内一片空白。前生所有的苦痛挣扎、今世所有的筹谋打算,不过只是想保护一个人而已。
可是那人,居然敢再收别人作徒弟!
她心中妒火炽烈,早把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除掉这群师兄师姐的方法想了千万。也许是太过入神,她的脚步不禁慢慢放缓,从身前移至赵简一身侧。
突然间腥风吹起,怀柏面色微变,袖中符咒连出,一只想偷袭的尸傀惨叫着在佩玉身旁倒下。
佩玉这才回过神来,暗骂自己居然如此不小心,连尸傀接近也未曾察觉。她刚抬起头,就对上两双星星般闪烁的眼。
赵简一揩揩眼角泪光,感动不已地说:“师妹,你方才是想为我挡住尸傀吗?不必这样的,师兄虽然无用,好歹也不用你保护。”
怀柏:“徒弟,你可真是个好人!”
赵简一:“师妹,你可真是个好人!”
第5章 围村(4)
佩玉:“……”。
她垂首看了眼倒下的尸傀。尸傀五官溃烂,枯草一样的头披在身后,十分可怕。
她却认得这具腐烂尸体。
这尸体生时名叫花娘,能绣一手好花。她是岁弄从外地掳来的老婆,来此地好些年了。
花娘总是笑眯眯的,人有些富态,以前会偷偷给佩玉和她娘带吃食过去,有时是一碗清粥,有时是几个糠馒头。对于天天跟野狗争食的小佩玉而言,这个笑眯眯的胖大娘简直就像下凡的仙女一样好。
但是花娘一个多月前死了。岁弄喝醉酒后,惯常抡起棍子打她,她的尖叫声响彻四方八里,闹得整个村子都听见。她儿子慢腾腾地走过门口,对那群竖起耳朵听热闹的好事者摆摆手,“没事没事,死不了,她命贱得很。”
那天的施暴格外长,从晌午到日暮。
花娘的哭泣与哀嚎越来越低,最后只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佩玉冲进院子想阻拦,被花娘的儿子一脚踢出去。再没人敢上前,只除了花娘喂过几次剩饭的老黄狗。老狗紧紧咬住岁弄的腿,可它年纪实在大得很,牙齿全都掉光,被岁弄一棍子砸在头上,死了。
花娘也死了。
没有做丧事。那天,岁弄家煮了一锅狗肉。
喷香喷香。
往常有人煮肉的日子,佩玉总会蹲在那户人家门口,等几根吃剩的骨头。但那些人就算是把骨头喂猪喂狗,也不肯留给她。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去闻闻味。
闻到香香的味,嘴跟着咀嚼两下,就好像吃到了肉般。
但那天佩玉没有去。
她跑到后山乱葬岗,想给花娘掘座坟。她没有榔头,只能徒手去挖,直挖到满手鲜血淋漓,才弄出一个小小的坑。可她力气太小,花娘也死沉死沉的,使了吃奶的劲也不能把尸体推进坑里。
天已经暗下来,乱葬岗鬼火如萤,荒坟一座连一座,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虫子开始呜呜的叫,有点像许多人在哭。
花娘躺在地上,额头上碗大一个伤口,满脸都是鲜血,看上去很是骇人。
七八岁的孩子,做完这么多事已经累极,哪里顾得上害怕,倚着花娘的大腿就沉沉睡了。
次日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睡在牛棚里。受伤的手上缠着两块布,粗布四角绣有小花,那是花娘生前最爱的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