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夫人携幼女站在高墙上,身着缟素,头戴白花。
江城城主不过壮年,乌发紫袍,负手御剑空中,与夫人遥遥相望。
二人未曾言语,然而人们却不由低低啜泣起来。
满城百姓白衣相送,百名修士一去不返。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虽千万人,吾往矣。
章礼那时忽然领会到了圣人的这两句教诲是一种怎样孤勇的气魄。可他身为圣人庄弟子,却不敢迈出这一步,不敢与这群人一齐赴死。
他愧对圣人。
又过几日,血雾愈发逼近,援军久候不至,城主久等不归。
所有的人都放弃希望,无神地望着血红色天空,忽而,一列人冲透血雾,御剑而来。
那是一列孤山弟子,极为年轻,带头的那名女子青衫翠羽,碧如水的长长翎羽系在腰间,随风拂动。
他认得这个人。
孤山新秀,试剑大比魁首,年纪轻轻便任百代峰峰主。
修真界的传说。
剑修怀柏,身披翠羽氅,手持云中剑。
怀柏在得知城主和其他修士葬身血雾后,好似无意地往章礼身上看了一眼。
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双手紧握成拳,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那明明只是很寻常的眼神,可章礼却读出许多——鄙视、嗤笑、冷漠。这成了他三百年来的梦魇,也导致他迟迟无法突破至元婴。
无数次将要突破时,他的眼前总会不自觉闪过怀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然后心魔顿生,功亏一篑。
这三百年来,章礼一直刻意回避与怀柏相见,没想到今朝小城客栈中,又听到她的声音。
怀柏笑着走入客栈,拍拍身上的雨水,“哎这雨下得哟,可真大。”
她一抬头,见客栈几人都看着自己,眨眨眼,“你们看我做什么?”
说着往木梯走去,一面走一面张开手,“徒弟,三秋不见,让师父抱抱。”
佩玉心中微紧,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怀抱,恭恭敬敬行礼之后,问道:“师尊为何去而复返?”
怀柏失落地收回手,“我担心你嘛。你看就这么一会功夫,你就被人欺负了。”
她偏头,目光从赵橫羽、天心、霁月身上一一掠过,似笑非笑地说:“你们这些小辈,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不错,真不错。”
明明她是和颜悦色,笑如春风暖人,可这几人不约而同感到一阵恶寒,连天心都默默往后挪了一步。
在看到章礼时,怀柏惊讶地说:“原来是你。”
圣人庄礼乐长老,主角的第一个大腿。
章礼却错会了她的意思,以为还记得江城之事,以为她还如那般嘲笑自己。
他咬紧牙,眼框发红,害怕她将当年之事说出,于是先发制人道:“怀柏峰主不要给我们一个解释吗?”
怀柏愣住了,“啊?”
佩玉站到她身前,稍稍仰起下巴,看着章礼,“我师尊要给你什么解释?”
这个护住怀柏的姿势已经出乎本能。
正如她的前生。
佩玉使劲掐着掌心,瞳孔中掠过一抹黯淡的红芒。她小小的身子不过到怀柏的腰,但仍固执地挡在女子身前,腰背如松,有股万夫莫开的狠绝气势。
章礼指指寻魔盘,“你作何解释?”
“不过死物而已,”佩玉看都没看寻魔盘,只重复霁月的话,“难道依真人修为,看不出我只是个未入仙门的普通人吗?”还未等章礼开口,她继续道:“若我真能在诸位面前隐藏修为,又是你们口中的魔物,你们如今还能站在这同我说话吗?”
“我徒弟说得对!”怀柏笑弯了眼,趁着小孩背对,抱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搂在怀里,“不过这样的事呢,师父来应对就好,小孩子乖乖站在大人身后才对嘛。”
怀中小孩轻轻的,隔着衣能感觉到她硌人的骨头,像只瘦弱的小猫。
怀柏面上笑容愈甚,笑眼看向众人,“好了,现在我来向你们要个解释。”
章礼不敢再说话了。
赵橫羽深吸口气,上前行礼后答道:“峰主,我乃显城明鬼门下赵橫羽,在得知血雾后,我画符通知师门,随后想用寻魔盘根据感应找出血雾所在,只是不知为何,罗盘指针居然指向令徒。”
“寻魔盘?”怀柏嗤笑,“死物罢了。”
赵橫羽向来以此盘为傲,听此言后马上说:“前辈差矣,寻魔盘原先是可以根据魔气追踪,但魔气总能伪造作假,且大魔经过之地,就算已过经年,也会残留许多魔气,因此不可作为即时追踪之器。”
他顿了顿,颇为自豪地说:“但经我改良之后,指针所向不再依据魔气,而是依据魔血。血脉之力,无人可以作假。”
“故而,”赵橫羽看了眼默默不语的怀柏,又道:“故而指针指向令徒,必定是因她体内流淌有魔血。这也是我们先前怀疑她的原因。”
怀柏眉弯如月,唇翘若柳,笑了笑后,轻轻吐出四个字,“汝戏甚多。”
什么寻魔盘、魔气、魔血,她根本没写好吗?这些不配拥有姓名的路人甲为什么要给自己疯狂加戏呀!就算是魔血,那也该是主角身上有吧。欺负她清清白白的徒弟做什么?
怀柏抱着小孩,笑道:“我想你们弄错一件事。”
众人不解地看向她。
“她是不是魔不重要,她是我的徒弟,这才重要。”
女子面上含笑,一步步往门外走着,章礼伸出手,但终究是不敢拦。
怀柏心中大笑。
嘿,装完逼就跑,真刺激!
第20章 云中(2)
怀柏走到门口,撞上一个人。
那人从泼天夜雨中走来,黑衣黑笠,与黑夜融为一体。只露出双秋波脉脉的眼眸。
怀柏愣了下,呆立当场,面上浮现很古怪的神情。
来者脱下帷帽,拿在手中,露出惨白的脸,在灯火映照下犹如鬼魅。
佩玉窝在怀柏怀中,看不见她的脸,只是感觉她的身子先是微微一震,而后又放松开来,似乎是如释重负。
“原来是你。”怀柏松口气,手拍着小孩的背,问:“你要拦我?”
赵橫羽见来者,欢喜道:“师父!”
他说完,佩玉便知这人身份——墨门明鬼堂执事,旬常笑。
她虽叫常笑,却从未开口笑过一次,总是冷冷的,生得跟个勾魂无常般。
墨门弟子便常戏谑道:“宁闯鬼门关,不见旬阎王。”
足以见得这位的可怕。
怀柏笑意盈盈,与对面人的冷面形成鲜明对比,“劳烦执事让个路。”
旬长笑握着黑笠,一动不动。
“执事,这是何意?”
旬长笑皱皱眉,开口道:“寻魔盘,是真。”她似乎是很久未曾开口,喉咙如生锈般,言语间总带着难以忽视的凝涩。
“是真又怎样?”
旬长笑动动唇,艰难地说:“血雾,徒弟,魔,留。”
怀柏:“……啊?”
赵橫羽十分熟稔地翻译:“我师父说,血雾重开,事关重大。你徒弟既然身负魔血,不管与此事有无关系,最好都留下来。”
怀柏气笑了,“你们看不出她只是个孩子吗?”
赵橫羽有些为难,“峰主,这事若是在其他地方发生也无妨,可显城脚下,出现血雾,还有圣人庄弟子被害,我们不能不细查。”
章礼在一旁添道:“被害之人,是吾亲儿。”
他这番话,已经表明圣人庄的态度。
赵橫羽呆住,“啊,您……”
他俯身行礼,道歉道:“长老,节哀顺变,晚辈在这儿为方才失礼致歉。”
章礼摆摆手,示意无妨。
怀柏懒得看他们这般假意寒暄,慢慢抚着小孩瘦削的背,眉头轻蹙。
“所以,你们执意要拦我?”
她面上的笑已经冷下来,声音冰冷,好似玉落珠盘。
章礼心底已有几分怯意。
这女子神情漠然地站在那,像极了昔年分山劈海的绝世剑修。
身披翠羽氅,手持云中剑。
过了三百年,新生小辈中没多少知道剑修怀柏,他们只知守闲峰主不务正业,成天醉心鸟语花香、美酒佳肴,修为停滞不前,堪称修真界一大米虫。
但章礼却无法忘记。这个叫怀柏的人,现在有多籍籍无名,以前便有多惊世骇俗。
那时,她是修真界中的一个神话,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明星,是所有剑修想要攀爬的高峰。
他不敢不怕。
怀柏站在那儿,手紧紧抱着怀中小孩,盯着旬长笑,眼微眯着,其中没有半分笑意,道:“其实,我本不想与你相斗。你很像我一位故人,非常像。但是……若你非要拦我,那便请战罢。”
旬常笑沉默地点点头,死灰色的手中忽然出现一节闪着冷电的长鞭。
长鞭出现刹那,众人耳畔响起数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打鬼鞭?”怀柏似笑非笑,“看上去不错。”
旬常笑道:“请战。”
怀柏把怀中的孩子放至一旁长凳上摸摸她的头,“徒弟,等我一会。”
佩玉乖乖地点点头,见她转身,忍不住又喊:“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