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正在梅下练刀,白衣覆雪,神情冰冷,似与冰雪融为一体。
她五官渐渐长开,有如名花初成,霞明玉映,光彩照人。
偶有几个孤山弟子经过,路过她时不禁频频回头。
刀光映射雪花,执刀的少女白衣乌发,无双风华。
“可惜跟她师父一样,白长一副好皮囊,偏偏资质末等。”
“是啊,宗门大选连第一场都没过。”
……
同门的议论声随冷风传来。
鸣鸾嗤笑一声,若非六道院中同门排挤,小人暗害,佩玉根骨再差也不至于输掉第一场比试。
可佩玉这个傻子,居然就这么不计较了,宁愿错过试剑大比与天海秘境,也要保全几个使计害她的同门颜面。
傻子!大傻子!
鸣鸾想到这里,气得拽断面前的腊梅花,扔在地上使劲踩两脚。
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夺得身体控制,忙又缩回了黑暗的角落里。
佩玉轻蹙起眉,脚下金梅混雪泥,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鸣鸾?”佩玉抚着断裂的花枝,低声问道。
鸣鸾蜷成一团,没有回答。下意识里,她并不想多参与佩玉的生活。
她们一半属于光明、一半属于黑暗。
一人站在阳光之下,而另一人,注定背负着黑夜独行。
鸣鸾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只是希望,日后不会再有自己出现的机会。
佩玉在雪中立了半晌。
冷雪飘洒,白衣在风中拂动,梅花凌尘,不及她眉目清冷。
她的唇角往上扬了下,勾出一个浅淡的幅度,“罢了。”
花落如雨,雪衣翻飞,少女负手离去,纤尘不染,只浸染一段梅香。
至守闲峰时,佩玉拍去肩头积雪,驱散周身寒意,这才小心踏上山道。
怀柏提着一壶酒,醉卧在山石之上,见她笑着举杯。
佩玉不自觉勾起了唇,眼神变得无比柔和,上前行礼之后,问道:“师尊,我扶您去休息。”
怀柏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笑道:“以前是你天天在这等我,现在换我等你了。”
佩玉将她扶起,轻声说:“您若是想我,用纸鹤传声,我马上便回。”
守闲峰上红香绿玉,花木之间,只有一座精致小楼亭亭。
怀柏扶了扶额,“佩玉,你觉得我们峰是否冷清了一点?”
佩玉皱起眉,“不冷清。”
怀柏道:“要不我去给你收几个师弟师妹?从今以后,你就是大师姐了!”
佩玉敛眉,“我有师尊,足矣。”
怀柏叹口气,“看别的峰都热热闹闹的,就守闲峰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唉……”
佩玉思考片刻,“师尊若是觉得寂寞,我去为您抓几只灵兽。”
她心里又想,要资质浅薄无法化形的妖兽。
怀柏幽幽怨怨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也好。”
头上薄云堆叠,下起一场霏霏春雨。
佩玉本想搀扶师尊去小楼休憩,但怀柏一把抓住她的袖子,道:“不久你便要下山历练了,今日就陪我喝喝酒吧。”
细雨打翠竹,她们坐在竹下,枕着山石。
怀柏抱出两坛酒,分给佩玉一坛,“来,喝。”
佩玉乖乖接住,小口小口抿着酒水。
怀柏歪头,笑眼望她,“眨眼不见,你就这么大了啊。”
佩玉愣了下,才道:“师尊,已经过了百年。”
怀柏掰着手指,“十、二十……居然这么久了吗?”她伸个懒腰,两眼弯成弦月,“总觉得初见你时还是昨日,人生一场虚空大梦,回首已是百年身啊。”
“修仙之后,就对时间的流逝格外迟钝。”怀柏头枕着手,展目萧条竹叶,迷离春雨,“这么多年了啊。”
百年又百年,山中无寒暑,人间有春秋。
“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现在想来,当年还是不入仙门为好,我既不想长生不老,又不愿得道飞升,徒占了这千年的寿数,浑浑噩噩,还不如人生百年,朝夕必争,来得精彩快活。”
佩玉见她神色恹恹,心中一紧,忙道:“可若师尊未入仙门,我便与您无缘相遇。”
怀柏听后微怔,浅笑道:“也是,若非如此,我就遇不见你了。”
佩玉微垂着头,玉颈白皙修长,耳垂染上一点红,“何况,于我而言,和师尊在一起……百年仍苦短。”
怀柏揽过她的肩,闻到一段清香,清冷如白雪,清浅若冷梅。
佩玉想起鸣鸾之事,问:“师尊,这世上可有一体双魂之症?”
鸣鸾猛地抬起头,也竖起耳朵听。
怀柏思忖一会,摇头,“人体只能容纳一个人的魂魄,如何一体双魂?就算是夺舍,也注定是一魂消散一魂占据身体。”
佩玉眉头紧锁,“并非夺舍。”
怀柏一拍手,眼睛一亮,道:“我倒想起一件奇事。话本上曾记过,东海有个铸剑弟子,天资平平,偶尔却能画出极品符咒,那时他以符修自居,言行举止皆与平日不同。”
“初始人们以为这是夺舍,但大能查探过,发现并非如此。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这人不好炼器,偏爱画符,可从小被逼着炼器,又常年受师兄弟的欺凌,时常幻想自己若是个符修会如何,长年累月,竟幻想出了另一个人。”
佩玉问:“那人是幻想出来的?是假的吗?”
“当然是真的!”鸣鸾答道。
怀柏眨眨眼,奇怪地看着少女自问自答,“徒弟?”
佩玉回过神,“发生何事?”
怀柏忍俊不禁,“你真会玩哈哈,不愧是半夜偷摸起来看话本的人,哈哈哈。”
佩玉神情茫然,“我何时偷看过话本?”
鸣鸾沉默了。
几月后,佩玉下山游历,一路斩妖除魔。
路过无方城时,她以下品法器、金丹修为独斩元婴尸王,声名鹊起,孤山新秀,由此成名。
她挥袖辞却世人盛誉与谢礼,独自持刀离去,高冷若山上雪,看似十分难以接近。
然而鸣鸾知道,佩玉的唇角一直忍不住往上翘。
“傻子。”鸣鸾嫌弃道。
佩玉不知她腹诽,轻声说:“师尊说得果然有理,多做好事,自己也会开心很多。”
鸣鸾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师尊说的分明是,遇到危险赶紧逃命,性命第一,其他靠后。
头顶星河流转,夜云粼粼,清光透过薄云撒向人间。
白衣少女负刀站在原野上,芳草萋萋,月华随大江流动。
她比天上月更皎洁,眼波脉脉,胜过星汉灿烂。
“鸣鸾,我真的很开心。”佩玉眼中冰雪消融,盛满星光,“原来做个好人、被人感谢,是这样高兴的事。”
“没出息,”鸣鸾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开口回她,“你瞧瞧你这个样子,救几个人就开心成这样,也太没见过世面吧,那些大能哪个不是拯救千万人性命,挥袖离开,宠辱不惊,你看看你自己!”
佩玉委屈地咬咬唇,想到一事,又问:“你说我……你难道就见过世面吗?”
鸣鸾道:“我没见过世面,我还没看过话本吗?”
佩玉蹙眉,“你何时看的话本?”她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问:“有时我起床,明明已经休息一晚,却还是觉得头昏脑涨,眼睛胀痛,是因为你熬夜在看话本?你……”
鸣鸾捂住嘴,默默缩回黑暗里去。
“鸣鸾?鸣鸾?”
“在吗?在吗?在吗?”
第101章 鸣鸾番外(二)
夜雨无休无止。
“天河倾倒作我爵中酒。”
怀柏的笑声疏狂,懒散中带三分倦怠。她倚在高楼栏上,青衣当风,飘然若仙。
佩玉忍不住想伸手去扶,却被怀柏侧身避过。
怀柏轻轻看了佩玉一眼,少女白衣如雪,皎皎若明月清风,灿灿似玉树芝兰。
她何德何能,能成为佩玉的师尊。
佩玉低声道:“师尊,夜深了,我扶您去休息。”
怀柏心里暗叹口气。她本说过让佩玉不要唤自己师尊,喊师父便好。她担不起“尊”这一字。可一向听话的佩玉却固执地坚持这个称呼。
师尊师尊,总归是尊敬有余而亲近不足。
正如佩玉的态度,谦卑恭谨,无懈可击。
怀柏笑了笑,把手中酒杯递给佩玉,示意她喝下去。
酒中装的是醉仙酿,佩玉只抿了一口,眼神便有些迷离。
怀柏道:“下次折花会师兄让你去,那些仙门名宿都想见一见你。”
自无方城一役后,佩玉声名大噪,一跃成为仙门最闪耀的明星。
可惜她神踪莫测,不常在人们视野中出现,许多人想见她一面而不得。
佩玉又抿口酒,茫然地点点头。
怀柏柔声道:“今日怎么这么容易就醉了。”
佩玉晕乎乎地说:“因为来之前喝了酒。”
“喝酒,你同谁去喝?”
鸣鸾立即喊:“不许说!”
佩玉并非完全失去意识,“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和她比赛,谁的酒量更好,然后我们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