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想过索性留在深山里,但卢蝎虎自卑得不敢开这个口。他丑啊!又笨,还晦气,加之人妖殊途,他不想害了龙哥,更不想连累了自己辛苦生下来的虎子。
依依作别,继续憨憨对人笑着挥手,就好像每一次目送父亲的身影自土路上消失。卢蝎虎一步一步倒退着,两手举得高高的,不在乎对方是否看见或者是否在看。他看得见。只要还能看见一片残影,他就会一直举着手挥别。
终于四周徒余了风声。卢蝎虎已立在林子的边缘,转回头是自己熟悉的山景,三年里数不清走过几多回,绝不会迷路。
有刹那的恍惚,似梦醒了,幻灭了,抬脚跨回了人间,仍旧是无依无靠无处可往,心里头倏地坍塌了,比原来更荒芜,更失落。
风割疼了脸,才恍惚是泪痕咸涩干涸在面上,抬起手背胡乱抹一抹,抱紧包袱闷头往家跑。他的家,只有他一人,从前是,此后亦然。
而龙哥再不能知晓那一人的心思了。山林阻断,人影遥遥,思念和依恋全都读不到。他也无意去知道。他是妖,数百年独自修行,额头角已出,此身还有辉煌的前程,那是他的向往。孤高又不凡的向往。跟生命只有短短数十年的凡人不一样,跟卢蝎虎不一样。
送走了意外的闯入者,他一路风姿绰约地摇回了石罅,心无挂碍一身轻松,姿艳的容貌从内向外透露出倍儿美。美得他小尖牙又支棱在了唇外头,嘴里哼起婉转的小调。
走到洞口冷不丁想起一事,惊得花容失色捧住脸大叫:“虎子!”
与此同时,回到自己四面透风的小屋里的卢蝎虎也一下从竹凳上蹦了起来,手里头抱住个半人半蛇的小婴儿,吓得半天闭不上嘴。
一日怀胎,两日休憩,在蛇窟里盘桓统共只三天,倒是多一半的时间脖子上吊着个机灵活泛的小蛇妖,以至于卢蝎虎居然习惯了这份额外的重量,一路把虎子驮回家也没觉出不妥来。直到脱下虎头帽拎在眼前想爱惜地抚一抚便收起来,才发现帽尾端赫然挂着一团重物。大约是正在皮,虎子只用上下牙咬住那一块布头,尾巴尖打着卷,兀自垂挂在半空旋转。顺着转一会儿,绞紧了,再反着转回去,耍得不亦乐乎。
起先那一瞬卢蝎虎脑袋是懵的,继而想到虎子的蛇尾,赶忙两手把他抄住塞进衣襟,随后就琢磨要怎么把娃儿送回去。
边想边往外走,刚走到门外眼前突然彭地炸起一捧烟雾,随后凭空冒出来龙哥火冒三丈蓬头炸毛的一张脸,劈头盖脸质问:“我儿呐?”
又不及卢蝎虎答应,他自瞧见了从人怀里探出小脑袋的虎子,一把夺回来,翻个身,照着蛇屁股噼里啪啦一顿好揍。
卢蝎虎哪里舍得?忙去拦,万事全往自己头上揽,可着急之下更说不出句囫囵整话,尽是结结巴巴说:“我、我、别、错……”
龙哥媚眼瞪出了虎目的悍,调门都涨成公鸡腔了,尖声道:“你也没跑!一个糊涂蛋,一个臭皮蛋,气死老娘啦!”
别看如今龙哥喜作男身玉树临风,可脾气上来顺嘴秃噜仍旧会破调变雌音,还特别爱自称女,反手小掐腰,自有一股泼辣的俊俏。
卢蝎虎嘴上不说,神情畏惧,但内心里其实挺喜欢看龙哥使小蛮,觉得他美,不造作。
龙哥则不必他说。
龙哥想听全听得一清二楚。
龙哥牙疼。
“啧,你这孩子缺人疼缺出失心疯了吧?挨骂还高兴,抽你一顿是不还乐上天?”
卢蝎虎捂腚摇头,一百个不乐意。
“疼——”
龙哥啐他:“就会说疼!”
卢蝎虎笑出半嘴豁牙,傻乖傻乖地说:“高兴!”
龙哥皱皱鼻头,笑得促狭:“高兴什么呀?”
今次卢蝎虎倒学得聪明,指指自己心口,回他:“你知道。”
龙哥确实知道,甫见着面就听见丑小子心里头的欢呼呐喊,喜相逢,盼重聚。
“嗬——”龙哥憋着笑意,一双美目四下里略略扫过一圈,不禁叹为观止,“活的家徒四壁嘿!”
说着嫌弃的话,扬手一指,竹床上多了两套新褥席,四柱支纱帐。
虎子不知何时从父亲怀里挣下了地,扭着蛇尾巴爬到了床边,弹尾一纵跳上床去,无拘无束地在新褥上打起了滚。
两套褥子,三口人,外加一枚睡在竹篮里的蛋,就此住了下来。
第7章 七、睡觉要抱紧
人间常驻到头来也就是一时的兴起,住一天是新鲜,住两天还凑活,住三天有些腻,住到第四天午后龙哥是彻底暴躁了。
他想不通。
“你怎么比深山老妖还闷呐?那条土路草都半人高了,没人来你自个儿不会下山去呀?”
可十一年了,卢蝎虎从最初的惴惴,到殷殷等待,及至如今的无所牵挂,身在人间又远离人间,他已不知该如何为人。
哪怕父亲还在时,很多时候他依旧困惑自己是否该继续活着,失语失亲最后失去唯一的一点人世牵绊,却突然思考起了意义。活着的意义,生命的意义。
这世上并非只有人而已。鸟是活的,兽是活的,树是活的,花是活的,就连水与风都有缓急与柔烈,那自己是否只应以人之姿存立于此间?人是他的生存价值,抑或仅仅是形态?这囿困灵魂的皮囊下勃勃的心跳究竟被赋予了怎样的期待,卢蝎虎真的很想活到最后去看清楚。
他不想死去啊!
孤独又彷徨,害怕却坚定,纵使终点处仍得不到透彻的答案,亦不甘半途而废弃了余生。
这般的卢蝎虎,竟是豁达得令龙哥心生了感佩。
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告诉卢蝎虎的。不说不赞,反之还要哧鼻斜目成日里嫌东嫌西的。
最遭诟病的必须是吃食。
卢蝎虎几年里过得近乎草食系的蛮兽,狩猎渔农不懂,煎炒炸焖不会,能生个火炖锅山菜杂煮便是他全部的厨艺了。且全是牙撕手掰,没盐没酱,有素没荤,龙哥忍不住奚落:“这是做饭呐?分明是蔬菜洗澡。”
于是喝了三天“洗澡水”嘴里快淡出鸟的龙哥今日彻底发作了,他要露一手。
削拍片切,块条粒末,一柄菜刀生生舞出了武道的禅意,先不说出锅的餐食味道如何,光这一手娴熟的刀功,龙哥便已经脱离贤妻良母,向着专业厨子的巅峰之路高歌猛进了。随后果酸提咸,熏菇充肉,芋薯当饭,才挑一筷入口,就把卢蝎虎吃得泪流满面。
龙哥嗔他:“怎的还不好吃呀?”
卢蝎虎一个劲儿摇头。
是太好吃了,好吃到哭,抽嘴巴也不放筷子,小子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饭食,比娘亲做的还好吃。
看小子边吃边哭,边哭又边笑,龙哥心里头感到特别惆怅,哀怜这孩子丑也算了笨也罢了,居然是个戆戆。一转头,看见虎子把整张小脸摁进碗里嘁哩喀喳地拱食菜汤,毫无人的吃相更无蛇的吃相,顿时悲从中来。他觉得自家大蛋宝约摸是要荒废了。凡人的血太可怕,只在肚子里待一天就能把智障遗传给下一代,他服得五体投地。妖生漫长,看起来他唯有指望还在蛋里静静生长的二蛋了。
思及此,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吊在梁下的竹篮,悚然发现蛋居然不见了。
龙哥猛地站起来,带倒了竹凳。卢蝎虎和虎子都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几步跨至篮下,伸手摘下篮子歇斯底里地翻找。
没有,当真没有!
“二蛋,这里!”
龙哥闻言偏头恶狠狠瞪住卢蝎虎。
卢蝎虎吓得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自衣领下拎出一挂坠绳儿,绳子另头穿了枚麻线织的兜袋,二蛋就好端端套在袋中。
“暖,孵,对不起……”
龙哥听得懂,卢蝎虎是想把二蛋揣在怀里暖着,益于孵化,但事前忘记知会龙哥,惹他平白急了一场,自感歉意。
到了这工夫,龙哥的火气早烟消云散,朝天翻了翻眼,走回来轻柔地托住兜袋,看蛋也看物。
“你娘织的?”
卢蝎虎憨笑点头。
“立夏斗蛋,赢过几回?”
卢蝎虎笑变腼腆了,稍稍垂了头,摇一摇。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有本事跟我儿比。”
虎子听见了,沾满菜汤的小脸仰起来,露着跟他蛇爹一般的尖牙,啊啊嚷着附和。
卢蝎虎更笑,又将自己的菜汤拨了小半碗过去。
龙哥没拦,嘴上却要数落几句:“小皮蛋,吃得最多,快养不起你了!”
最终,一锅菜汤半点没余给下顿,全进了虎子的肚子。
小家伙吃饱了就躺,腆着圆鼓鼓的肚皮横在床当间儿,呼噜打得震天响。
入夜凉爽,纱帐垂挂,龙哥褪尽衣衫化出半身蛇形,照旧贴着卢蝎虎盘尾而卧。
蛇血凉,夏季日落后行动亦会变缓,趋温向暖,所以入夜必还蜷在卢蝎虎身侧紧紧依偎。卢蝎虎倒能忍,也愿忍。其实蛇鳞湿凉,并不觉得热。
半蛇形态的龙哥人身的皮下也会钻出鳞片,卢蝎虎问过:“疼?”
龙哥好笑:“蛇本有鳞,怎么会疼?”
卢蝎虎便放心了。
龙哥听见他真实的心声,说:“原来不是从肉里硬长出来,不疼的,太好了。”
“傻小子!”龙哥也只在心里悄然地骂了一声,没舍得点破这憨子的善良。
第8章 八、吃蛋最营养
虽说已修炼了七八百年,眼看将要把自己从蛇升级为蛟了,但关于修行之路上的瓶颈难关,号称无师自通的龙哥其实也就是瞎子过河自行摸索。因此上在卢蝎虎的小屋里无所事事闲住了半个月后,他蓦觉精神头差了许多,练功静不下心来,反复思忖,兀自断定是人间烟火太靡浊,污染了他辟谷自持吸风饮露从山林深处携来的一身纯然灵气,须得大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