祉嫔眼见着煮熟的鸭子飞了,紧跟上来连刺我几刀,都被我险险避过了。她的动作快、利、狠,张此川本人不会丝毫武艺,显然不是他教给她的, 但这女孩子的张扬性子,做事的态度,竟让我想起了那回在青楼中给玉兔替名的少年雅笙。一模一样的干脆爽利, 一等一的冷静果决。
不知道陈明礼本人将自家姑娘送出去时作何感想。那个房间外便是小荷塘,妆奁下压着情书的女孩子,已经不知是何年何月人烟了。
她冷静, 我当然也不急。一般来说,论及力量,普通女子定然不如男子,即便有技巧在身,有时候也抵不过硬碰硬的斗法,更拼不得长久。我自和她缠打着,瞅着空当准备出手,突然瞧见她眼里光芒一闪,晓得她怕是也察觉到了我的打算——她竟然准备抵着我的剑锋奔过去对林裕下手,不惜以命换命!
我收了手,倒转剑柄横在她喉前一拦,接着踢上她膝盖后弯,她便一声闷哼,踉跄着跪了下去。我赶过去将她手中的匕首夺过,俯身拉她起来,将我的剑横在她脖颈上,低声道了句:“小姑娘,得罪。”
祉嫔长发披散下来,似乎脱了力,并不说话。林裕在后面死命喊着:“杀!杀了她!都是这个贱人!祸害!”他的声音抖来抖去,已经不像是个正常人的声音了。
我没理他,带着祉嫔往前走,问张此川:“张大人,真不出去看看么?你原先藏在皇史宬、如今放在贡院中的东西,再有一会儿,可就让尚书大人找着了。”
张此川仍不说话。
他看着我的身后。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正殿外的皇家外庭,已涌来一些零星的人马,起初是一些在夜空下无比模糊黑点,随后变得逐渐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马蹄奔走、人声呼和陷在风中,齐齐涌来,然后又如同潮水退去那般逐渐消失了。
剩下一些明火执仗的影子,将这阔达的宫城围得逼仄起来。
御林军已经打穿城门,在离正殿十丈的地方列队,将这里包围了起来,呈张弓待发之势。
他们之所以一动不动,只因为张此川没有下令。
他们一旦行动起来,除开张此川和祉嫔,这殿里殿外还能活下来的人大约只得玉兔一个。皇宫之中,玉兔施展不开多少法术,自保已是极限,至于我,到时候可能不得不再落个肉身毁尽的结果。
我耐心等着。天空仍旧黑暗,雷声却停止了。除了那些点火的人带来的亮光,东边一侧的天空却在微微的发亮,越来越亮,就像忘川边顶着熹微晨光摇曳的彼岸花,就像……慢慢生长的火焰,向着高而深的天空仰面摸过去。
“报!报!有人放火,贡院走水!礼部烧了!”
“报!张大人,听候指示!”
张此川终于动了。他从龙台上大步走下来,视周围人如无物一般往殿外走来,林裕声音已经喊哑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抬头望着他,眼里尽是悲怆。
可他并没有看他。他经过我和祉嫔的时候,对我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微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几个暗卫凑过来低声问我:“白兔大师,动手吗?”
我也低声骂回去:“动什么手,张此川一死,我们一个二个的都别想活。”
说话途中,我注意着没放松手劲,祉嫔挣扎了几下,我捂着她的嘴,最后才发现她是想说话。
“礼部……”她眼中的冷静终于破碎了,颤抖着声音道:“我爹……我爹真在那里?”
我没有回答她。她接着更加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我死死按着她不让她靠近林裕,见她惊慌地对张此川喊道:“你答应过我,会放过我爹的!姓张的,你答应过的!”
张此川并没有理会她,像是做了个决定一般,冲底下的人比了个手势。接着,他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都去东边,围礼部。”
“如遇任何活人,就地诛杀。”
我耳边又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是祉嫔惨叫了一声,我接着取捂她的嘴,这姑娘却狠狠咬了我一口。
我在她耳边道:“你先冷静一下。”
玉兔在我胸前蹬动了一会儿。
祉嫔浑身剧烈颤抖着,牙齿仍然在我手指间死死咬着,不死心地瞪着张此川的方向,就这样看着他走了下去,乘上了为他准备的马匹。
他调转马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林裕无声地大口喘着气,双眼血红。
张此川便像丢弃一件东西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祉嫔浑身都软了下去。我流着血的手指突然一阵刺痛,收回来一看,发现是这姑娘已经落下泪来。
我将她放开了。
她跌坐在地上,闷着声音哭泣着,忽而又勉力膝行过来,拉住我一只胳膊:“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父亲。”
我道:“小姑娘,你也是奇怪,既已伙同张此川同你父亲作对,为何又在此时来求我?”
祉嫔边摇头边哽咽道:“我父亲……我父亲他不懂,起初他要同那姓张的联手,只想弄清楚当年……当年发生的事情。但他现在……他眼睛里只有忠君,只有效国,看不见这个皇帝——”她伸手指了指林裕,咬牙切齿道:“已经烂透了!他就是个废物!”
我平静地道:“这个废物皇帝也做过不少为人称颂的事,他十五继位,尚且能凭一己之力将权力从他母妃那儿夺回来。不过是后头走歪了路,也不是无药可救。”
“你父亲忠君,这是他为陈家选择的路,早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而你呢?”
陈明礼早期与张此川合作,从我死在家中的案件查起,一路追查到了当年的真相。后来真相是知道了,但他选择了将这个秘密压在心里,与他的君主一同背负这个黑暗悖德的秘密。
他选择了最古板稳妥的方法,尽他为人臣的责任。
我问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小姑娘,你是怎么想的?”
祉嫔怔怔地望着我。
我早便知道。
那妆奁下写的情信也不是别的,耳熟能详的词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绿竹猗猗随风,充耳秀莹,会弁如星。
是送给一位青衫公子的情诗。
当年我也誊抄过一模一样的词句,送给张此川,在那时的我眼中,再没有更合他、更贴切的形容了。
一见倾心,终不可谖兮。
这小姑娘喜欢他,可他眼里谁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事。
我推开她,起身去看了看林裕的情况。他抬眼很恐慌地看了我一眼,瘫倒在后面,由那几个暗卫死死扶着才没跌下去。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我看清了一个“你”字的口型,问他道:“陛下,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帮你?”
他点点头。
我道:“我本来也不想帮你。你若是对张此川提着半分对旁人的心思,都不值得落得如今这样。”
他又开始大喘气。
我再道:“但是,陛下的事同我有些联系,如果不帮你的话,我自己的事也完不成,我同我的家人也回不去。陛下也不必记着我,我不过是个想早些回家的过客罢了。”
为了让他宽心,我再想了想,补充道:“也是呈了无眉国师的情,此时还上。”
祉嫔坐在一旁的地上,双眼无神。现在她这个状态,也不会再对林裕出手了。
我嘱咐另外几个侍卫将她架了起来:“看好了,这是货真价实的皇后,半点伤都不能让她受。”
那几个人喏喏地应了,再连着林裕一起,在我的要求下往北门逃去。按照我与判官商定好的,那儿应当等着几个人接应,将他们送去张此川待过的那个小棚屋里。祉嫔也会在那里见到她的父亲。
人走光了。
玉兔终于从我衣襟中爬了出来。
我道:“好了,化个人形出来罢,咱们去礼部看看好戏。”
他却没有吭声,也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变成明无意,他爬到我肩头,再顺着我的胳膊爬到我手腕上,耷拉着一双长耳朵,伸出舌头轻轻舔着我为林裕挡的那一道刀伤,以及被祉嫔咬伤的地方。
我摸摸他的头,没说什么。
我走出去,用了无眉给的、还剩下的最后一张符咒,低声念道:“听我姓名……如我陈情!”
其实我此前便觉得无眉每次念的咒都十分傻气,可也禁不住想试一试。如今真的试了一道,又是狂风起,将我和我怀中的兔子一并卷起,眨眼就送去了百丈外。
我刚一睁眼,便见一道火舌直往我头顶卷来,急忙护着兔子往后退去。热浪滚滚,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我身边尽是咯吱咯吱的、树木烧焦的脆响。
这是礼部的后堂。断木横梁中,我捂着口鼻四下看了看,瞧见了兵败溃散的御林军的身影,没有瞧见半分刀光剑气。
紧接着,我脖子一凉,有什么东西的寒冷的鳞片刮过我的皮肤,让我被熏得有些发涨的头脑清醒了些。
一条龙卷在我身上,用它的大脑袋杵在我面前,再衔来一块鳞片,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含着。辟火。”
我回过头,望见了一个清秀的少年,是无眉的那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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