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小兔子,半年时间还没到,我不同你分开,也不会赶你走。”
他安静了下来。
我又想了很久,慢慢地开口道:“你给我一些时间,不用半年这么久。”我指了指房里燃着的一注檀香:“三炷香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玉兔看起来又快哭了,把实话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不用想的,谢樨,昨天我不是故意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书里说的都是假的,我以后也决不学了。”
我没理他,按死了让抱着他不让动。
这回真是犯了个大错。我蠢到家了。
我将兔子圈在怀里,手肘还能碰见袖带中压起来折好的那几页书。
我道:“不要难过了。以后你生气的时候,直接告诉我罢。我——”我尽力组织着语言,怕他又伤心,温声哄他:“有情人之间不能生闷气,也不能一直憋着不说话,这样感情是长久不了的,小兔子,你想跟我长长久久吗?”
他飞快地答了声:“想。”
怀中温暖,我听了他这声不假思索的“嗯”,像是又被人在胸口处重重锤了一记。
我问他:“昨天你为什么咬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你不抱我睡觉。”我听见了他吸鼻子的声音,“你不跟我说话,我变兔子了你也不抱我睡觉。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摸摸他的头,说了声:“不讨厌。”
我接着问他:“这几个月来,你也是以为我讨厌你了,所以一直不开心吗?”
他“嗯”了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会这样了。你以后也不要这样,好不好?”
玉兔道:“好。”
我看着他有点迷茫,又有点伤心的样子,心中异常焦躁。
不是难过,而是焦躁,仿佛有什么人在催着我,让我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着我那几个梦,似乎想让我从中看出些什么:我娘,像蝴蝶翅膀一样颤动着的金步摇,我不记得地方的小木桌。
张此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胸口插的那把刀,飘着石蒜花的忘川水。我门可罗雀的府邸,我冷清得能长苔的家,还有……月桂树下千年如一日蹲着的那只白兔。
是了,那只白兔。
它本是春日小像中永久凝固的一个影子,不该踏出画外一步。可现在它跑了出来,变成了一个人,对着我说:我喜欢你。
我生命中本没有他,好比神仙中合该只有一个兔儿爷,偏偏叫我捡了这个漏去,跟一只住在月亮上的兔子有了纠葛。
我道:“小兔子,我都知道了,你让我想想。”
冬日夜长。
我到底没能对他做出些什么承诺。我们面对面躺着,我跟他一件事一件事地核对,他什么时候难过了,我什么时候做得不好了,什么时候在跟我生气,事无巨细,整整一年的琐事。我自己也能感觉我陷入了一种类似疯魔的状态,不知是被纷杳而至的梦境所迫,还是源自我内心深处的鬼影。
我知道那只鬼叫胡天保,他阴魂不散,我拧不过来。
我的状态很不好。
所幸玉兔不问我。他困了,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把我的手抱在胸口暖着。
最后他急了:“谢樨,你快睡觉,你声音哑了。”他摸摸我的头:“你在发烧。”
我想我可能确实在发烧,我已经胡言乱语了一个晚上。玉兔一点也不嫌弃我,他又给我喂了一次药,仍然是苦里带着令人发齁的甜。
我不愿睡,谁知道睡着了之后又会做些什么梦?
玉兔紧紧地抱着我,我费力地开口道:“兔子,你会托梦吗?”
他摸摸我的额头,认为我又在胡说八道,但还是认真回答了:“可以的。”
我命令他:“今天晚上到我梦里来。”
“干,干什么……”玉兔脸有点红,我知道他肯定想到了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但我没有力气再开口了,握着他的手睡了。
他果然到了我的梦里。有他在的梦境,比以往的梦境都要亮堂一点。
这只蠢兔子在我梦里问:“谢樨,你想看些什么?”
他带我去看广寒宫的桂花,袖子一挥,扫落半数的桂花瓣照着我们砸下来,飞起来,像一群细小的花妖在狂风中跳舞。
他满心欢喜地道:“谢樨,我喜欢你。”
我脑海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黑暗接踵而来。我寻着黑暗往里走,想触摸到我前生的枯骨,送到我手上的,却是一颗星子。
我真的摸到了星子,我醒来时,手中有细碎的桂花粒。清晨,我低下头,看着玉兔安详沉睡的面庞,哑声道:“我也……”
我没有把话说完。已经是初冬了,人莫不是到了中午不会出来走动,屋外也没什么吵闹的动静。我的话音悄悄消失在玉兔均匀的呼吸声中。
我等着我的小兔子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感情线写了这么多,下章终于可以开主线剧情了。
☆、寻墓
一年前的那场战祸, 从皇城一路波及到江陵, 最后以江陵城中旧主带兵围九燕山, 号群臣兵谏,使林裕退兵而去收尾。
这场战役来得快,去得也快, 双方并未真刀真枪地大动斧钺。我和玉兔在客栈休息几天后出门,发觉涪京城比原来冷清了。
我道:“还差好几个月才到皇城戒严的时候,现在却已经紧张得如同过年宵禁。”
玉兔则不太关心这个问题, 他想找个卖茶食刀切的点心铺,买一些他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合意饼和杏仁佛手。
他很忐忑地问我:“那吃的还有没有?”
我瞅了他一眼:“没有的话,我做给你吃。”
我扣着他的手,他暗中使劲, 反过来捏了捏我的食指尖:“可是我要吃很多的。你做饭很辛苦, 可能不行。”
我又瞅了他一眼:“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最后那两个字你再说一遍。”
他大声道:“你——不——行。”声音在空气中快活地游荡。
清晨的大街人迹稀少,我眯了眯眼睛,一步两步地走动, 将他逼入街边一个小角落。
玉兔很紧张:“你要干什么,谢樨,我们现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我要吃三十个月饼和二十个糖心酥,你不许嫌弃我吃得多,这一项不算在分手项目里面。”
我点头道:“不算。我是想告诉你, 你是不能说我不行的,懂了没有?”
玉兔表示没有懂。
我想了一下:“你看的春宫图中没说么?你不能说我不行,你只能夸赞我,这样有利于感情的持续。”
玉兔提出质疑:“但是,谢樨,如果我只夸赞你的话,这就违反了你让我老实说话的原则。”
说实话,这几天我和玉兔黏在一块儿商讨各自的终身大事,几番陈情下来,他每天要向我表白真心几十次。
我被他搞得有些飘飘然。
现下一想,我觉得他这话有些不对:“怎的在你眼里,我还有不值得夸赞的地方?”
玉兔“唔”了一声,倒是没听出我的厚脸皮,他挠了挠头,声音越说越小:“我,你,谢樨,我认为你还是不太喜欢我,你都不主动的。”
我“嗯?”了一声。
他见我脸色还算好,放心大胆地凑了上来,比划了半天道:“大,大概就是……”
我瞥了他一眼:“洞房?”
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样逗他挺有趣。我拉着他的手,看了看四下无人,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大约是这样了。我在这事儿上没什么经验,对付以前那些倌儿时,一向打了茶围后直接办事,谈不上风月情爱。至于张此川,三年了我也就摸到他的手。
我让玉兔给我三炷香时间,可这些事情,学起来倒真不用那么长久。
玉兔一张脸红透了,整个人的热气儿和傻气儿一起往外头冒。我给他遮好了,围紧实了,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道:“夸我看看?”
冬日清透,此时此刻,周围很应景地也没有闲人打扰。我把玉兔困着不让他动,看他慢慢变得如同一只煮熟的螃蟹。
然后我怀中蓦然一空,一只肥兔子直坠而下,落地准备跑路,被我一把拎了起来。
玉兔慌不择路地变了兔子,瓮声瓮气地开始夸我,只想快点从我这里脱身。他紧张得话都磕巴:“你,谢樨,你好看,好看又心肠好,会做饭,特别好吃。”
“嗯。”
“你有文化,会背道德经,字也比我写得好。你养兔子也养得很好,我回月宫时胖了两斤。”
我听他滔滔不绝地吹了我半晌,摸着他厚厚的毛,在他那颗兔子脑袋上又轻轻亲了一下。
他再度卡壳,然后疯狂地弹动着,想从我手里下来:“谢樨!我现在是一只兔子!”
我安抚他:“没关系,我亲得下去,不嫌弃你。”
玉兔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洗澡。”
我:“……”
我将他揣在袖子里大步往前走:“在外面,刚刚没人看到就算了,从此刻起你乖乖呆着。你自己反思一下为什么这么怕羞,我们回去后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今就是要坦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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