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说:“谢樨,你是不是又嫌弃我了,我觉得我被抛弃了。”
我安抚他道:“凡间的父母都这样,常骗自己的儿女说是阴沟里垃圾堆里捡来的。”
玉兔咬着煎饼馃子,问我:“你怎么知道?”
玉兔无父无母,由天地而生,自然不太理解这种关系。我娘在我四岁时就去世了,可这样的记忆我还是有,我记得我娘说我是狗洞子里掏出来的……
我这么跟兔子说了,玉兔边听边拿了条绢帕擦嘴擦手,然后把它叠成一只蟾蜍的样子。听见我也被我娘这么哄骗过,他精神一振:“真的?”
我道:“真的。”
他一本正经地评价说:“这样的父母不好。”我想听他还要发表什么高论,却见他将一只手伸过来,勉力往我头顶拍了拍,眼睛里满是担忧:“谢樨,你不要伤心。你也可以将我们当作爹娘的,我们不会开这么坏的玩笑。”
我顿了顿:“……我不伤心。”
拍开兔子的手之后,我将张此川送的鸡蛋酒倒出来,照例先给那只叫火锅的大鹅喂了一点。今天张此川也没有给我下毒,却在瓶盖中塞了一张叠好的纸。
玉兔也瞧见了,凑过来跟我一起看。我将那张纸条展开,和着氤氲的酒香慢慢看,只见上面短短的一行字,是张此川隽秀有力的字迹。
“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
这一刹那,我茅塞顿开。
玉兔问:“他说什么?下一句是什么?”
我再看了一遍,思绪沉沉。
张此川这个人,这么多年来仍然没有一丁点儿长进,一步都不肯往前迈,非逼着别人读懂他的心思,主动往他这边走。说得好听是收敛含蓄,说得不好听,就是拧巴,心思深沉。
能来夜话否?池畔欲秋凉。
我捏着那张纸,摸了把玉兔的脑袋,回答道:“他想约我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来源:诗为白居易《招东邻》。他的《问刘十九》写得其实比这首更好(绿蚁新醅酒的那篇),不过现在太多人用啦,怕小天使们审美疲劳。
祝大家生活愉快!
☆、约法三章
我打算去赴这个约。
一是如果推却,张此川恐怕还能拿无穷多瓶鸡蛋酒来烦我。第二便是,我想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与我预想的不同,玉兔在此事上对我表示了反对。我以为他知道些张此川的内(口口)幕,颇有兴致地向他求问了一遍,他却无辜地道:“书里不都这样写,第一回约会,定然会出些妖蛾子么?主人公们都缠缠绵绵死去活来好久之后才能在一起,谢樨,”他顿了顿。“你要是出了事,我就没有饭吃了。”
我认真地看向他,他也认真地看向我。
玉兔抠着手指,与我相对无言了半晌,终于很是落寞地叹了口气:“你去罢,我不劝阻你了,判官说的是对的,爱情使人盲目。”
他一脸怅然。我呷了口茶,觉得那茶里直泛着酸味。
我问:“上仙,你最近遇着什么事了?”
玉兔愣了楞:“我……怎么了?”
我凉凉地说:“仙者需静心、明目、养气,上仙你最近正好跳弹、懵懂、颓然,将兔儿爷一族发扬光大的事情,怕不是要折在你手里。”
玉兔听了,居然也没有为自己辩解。我恐他那套“你嫌弃我”的理论再出来,马上改口哄道:“你看,小兔子,你下一趟凡便变得如此不济,是有什么烦心事呢?”
这一瞬间,我觉得我有点像河西村的人拐子。
玉兔吸吸鼻子,把我面前的那杯茶水抢来喝了,不说话。明无意这个少年身长得人模狗样的,嘬一口茶抿一次嘴唇,然后用舌尖舔舔,很有年轻人的玩趣意思在里面。
他一脸心事重重地喝完了茶,又吸吸鼻子看向我:“谢樨,你真八卦。”
我对这个回答始料未及,脸皮抽搐了一下。
他又道:“八卦不好,谢樨,你要认识到这个问题。我近日想了想,我到了凡间不太快乐,大约是你时常欺负我,想玩的东西没有玩成,又有点想念嫦娥姐姐和玉蟾大哥。”
玉兔看着我,说着说着话音有些抖。
天地良心,我虽然偶尔逗弄一下他,但却是打心眼儿里把他当成小皇帝供着的。
不过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想法。人一旦受了委屈,又没办法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常扯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出来膈应自己。我自信我是无辜的。
想来还是玉兔年龄太小,从小呆在月宫中没挪过窝,不太适应人间的环境罢了。
我批评他:“上仙太过娇气了,祥瑞御免,要福泽凡人,总要有些担当,不要老记挂着自己私人的情绪。”
玉兔擦了擦眼睛:“你又凶我。可是你说得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眶中那包泪快要落下来的时候,他又“嘭”地一下变回了原身,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肥厚的兔毛里。
兔子在桌上埋着,再无声息。我伸手将他抱下来,放在膝上顺毛:“小兔子,你是不是想家了?”
玉兔不吭声。
我接着问:“还是觉得经书不好抄,我没收你的书很不讲道理?”
这回他“嗯”了一声。我乐了,轻轻揪着他的耳朵道:“别跟着判官学坏了,书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玉兔乖顺地任由我摸着毛。我耐心等着他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果然开口了:“谢樨,对不起。你其实对我很好的,这次下凡,我觉得……嗯?你在干什么,谢樨。”
他突然停下了话头,目瞪口呆地瞧着我。
我听着他说话,闲得无聊便捏着他的肚皮,把他翻过来揉那几条小短腿,突然间就理解了那些弄猫人的心情。前人有写猫咪的诗言:昼眠共藉床敷软,夜坐同闻漏鼓长。把一只猫狸崽子写得香艳无比,那时我觉得这个作者有些变态。
兔子虽然不是猫,但我现在知道,这种心情是喂养人之间一脉相承的。
——实在是又软又温暖,摸起来真的很愉快啊!
玉兔被我摸得毛骨悚然,他牙齿打着颤问:“谢,谢樨?”
我端正着一张脸,淡然道:“没什么,你接着说。”
“哦。”我感觉玉兔咽了口唾沫。他接着道:“这次下凡,我决定抛却私人感情,端正心态,好好做事了。谢樨,我们约法三章好不好?那个张……”他顿了顿,“我们两个人一起查,你要见他的话,把我带去好不好?”
我道:“好。”
他又道:“你不和他谈恋爱,好不好?”说完,他很快地又补了一句:“玉帝爷爷让我收他,你若是跟他和好了,你会很难过的,你不要难过。”
我道:“好。”
玉兔在我膝盖上抬起头,看了我几眼,突然又改了口:“这一条你可以反悔的。因为你看,我是玉兔,是个上仙,此事上也能帮你暗度陈仓,敷衍一下过关。你要是真喜欢他,有我罩着你。大家既然同是兔儿爷,我可以为了你在两条肋骨上插几把刀子。”
玉兔至今还认为我与张此川之间有情,我根本没听完他唠叨的这堆废话,只说:“嗯,我知道了。”
我等着他说的第三条,左等右等没等来,却听见玉兔问我:“谢樨,那些凡人小说中的故事,真的都是假的吗?”
我说:“好故事就不是假的。”
玉兔表示不解:“可我看那些都是好故事,那些人最后都在一块儿了,凡人说这叫大团圆。”
我再摸摸他的毛,让他变回原身,跟我去书房挑了些正常的书给他看。我再次警告了他不许再看那些艳情风流小说,他乖乖答应了。
好故事?什么样的事是好故事?
我不爱见傻乎乎的青年思追上层楼,想要摘九天之上那弯冰冷的月亮,也不爱见等不到回书、日日唱着西洲曲,看太阳落山的小姑娘。要讲我二十岁时风华正茂,遇见一个瓷人儿似的青衫公子,我性平他性冷,踏过月也听过杨柳岸边姑娘的笛声,话说尽时,好聚好散,这是好故事。
故事里该有成双的人,你一半我一半地写下去。我前世独自写了那么久的风月,以为他对我多少有些真心,便算不得一厢情愿,却让我死过一次后才慢慢想透了。
玉兔无心之言勾起我一些念想,我挥挥手便将它们抛去了一边。
近日玉兔闹别扭的次数确实有些多,我看着靠在我身边读小人书的白衣人,反省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我疲于应付张此川,冷落了他,确实不该。
我道:“明儿跟我一同去见张此川。”
玉兔道:“嗯。”
我再道:“想去什么地方玩,想买些什么东西,想好了列张单子,到时候别忘了。”
他瞅我一眼,终于又弯起了眼睛:“好,你不能反悔的。”
我一看他笑了,且晚间时又开始闹腾着要吃三十个月饼,便放下了心。只是我过后回头想这件事,始终还没能搞清楚他为什么低迷了这么长的时间。
大约是真的想家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玉兔带着谢樨做的月饼前来祝大家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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