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传到年宛娘这里,她其实并不意外。
他死了,也算得最后对得起孙云娘了。
“还有这个……”验尸的官员将萧别身上搜出的书信双手呈上,“蜜蜡还未启开, 下官不敢擅自打开。”
年宛娘接过书信,将内笺打开。
她只匆匆看了一眼, 便眉心一蹙, 眸光再不能从书信上的字上移开一分。
看着年宛娘捏信的手颤了起来,官员担心地问道:“大将军?您这是怎么了?”
年宛娘蓦地将信纸揉碎在掌中, 她眼圈泛红,泪光闪动,“好一招黄蜂尾后针, 好毒的诛心之计!”
官员看得害怕,“大将军,究竟是怎么了?”
年宛娘厉声道:“此信, 不得让第二人知晓!”
“诺!”官员拱手一拜。
年宛娘不再多言,她快步走出大将军府,却忽然驻足在马前,远望皇城的轮廓,眸光一片苍凉。
“殷宁啊殷宁,你这步棋困了我一世!可笑,哈哈,可笑啊!”她凄凉地放声大笑,让黑鬃马边的小厮吓了一跳。
“大将军……”小厮小声唤她。
年宛娘翻身上马,“从今日起,南烟与容兮的话,就是我的话!驾!”说完,她策马飞驰,沿着大道朝着卫尉云府驰去。
年宛娘的举动很快就传到了殷东佑耳中,他只是抿唇笑笑。
入了此局,年宛娘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孙云娘的棺椁就停在云府大院庭中,过了头七,便可以让她入土为安。
谢南烟亲自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怠慢了孙云娘的后事。府中人开始还多有隐议,可谢南烟当庭拔剑挑眉,言明再妄议者逐出云府,府中人便没有谁敢再多话一句。
府中人的视线便渐渐地聚在了楚拂的肚子上。
不知内情的杨嬷嬷连连叹息,为谢南烟遗憾,这嫡子的位置终究是要让了人家楚少夫人的孩子。不知内情的禾嬷嬷却异常高兴,本以为楚少夫人的后家倒了,以后这日子会过得极为艰难,可好在楚拂的肚子争气,仗着这嫡子位置,日子便不会坏到哪里去?
墨儿与木阿是知道内情的,他们看楚拂的眸光中多少都带了些鄙夷之色。
女子如何让女子有孕?
楚拂若真有孕,多半是她红杏出墙了。
这些轻慢的眼神,其实比任何重伤的话语还要让人难受。楚拂从做这个决定开始,就想好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并没有怀孕,只不过上殿前用银针对自己的脉息做了手脚,当时只想保住云舟的性命,不让她坐实欺君之罪。
至于后面将如何善后?楚拂现在还来不得想那么多。
云舟昏迷了一夜,楚拂与谢南烟便照顾了她一夜。
天明之时,云舟眼皮子微微动了动。
楚拂知道她是要醒了。她知趣地收拾好了药箱,轻声道:“我想,夫君醒来,最想看见的是你。”
谢南烟眸光复杂,“谢谢。”
“不必,我学医就是为了救人。”楚拂摇摇头,提着药箱退了出来。
她沿着回廊一步一步往自己小院行去,阿荷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似是有话想问,可又觉得不该问,欲言又止多次。
这里,算是她的家么?
楚拂看着园中熟悉的景致,虽有飞檐拦住风雪,可与客栈又有什么区别呢?
“引魂散”的解药方子是什么?楚拂已经清清楚楚。
只要她开这个口,她就真的自由了。当初心心念念的自由,真到了唾手可得之时,她却迟疑了。
“拂儿……”犹记得云舟洞房花烛夜初唤她的那声。
这样干净明亮的一个姑娘家,远比世上很多鲁男子可亲许多。可偏偏人心只有一颗,云舟的心中已放下了谢南烟一人,她强而求之,又能求到多少呢?
离了这儿,天高地阔,没有归路,也没有去处。
这样的自由让楚拂隐隐发怵。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已经在云舟那儿生了根,发了牙。有了牵念,这世上风景再美,也不及云舟对她温暖一笑。“引魂散”再毒,也不及人间“情”毒一分。这世上毒药大多有解,可这“情”毒却是无药可医。
雪花零落,楚拂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接住几片飘落檐下的雪花,沉沉一叹。
阿荷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原先只觉得她生得清秀,如今看来,她就像是墙角悄悄绽放的雪梅,只看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来。
“阿荷。”
突然听见楚拂唤她,阿荷愕然,“啊?”
“我若能给你自由,你可愿走?”楚拂回眸看她,说得恳切。
这也是阿荷想了许久的最好结局,哥哥年思宁已经死了,她不想步哥哥的后尘。只是,她现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楚拂黯然笑笑,“走吧,我们回小院。”
“是。”阿荷点头,默默跟着楚拂一路走远。
这边谢南烟用热帕子擦了擦云舟的额头冷汗,她心疼地轻抚云舟的脸,柔声道:“都过去了,别怕……”
云舟眯着眼睛,她无力地看着谢南烟,涩声道:“我知道……是她……”
谢南烟没听明白,她握住了云舟冰凉的手,“她是?”
“娘……”云舟哽咽,再次唤她,她知道孙云娘不会再应她了。
谢南烟叹了一声,轻抚云舟的额头,“阿舟是真的长大了。”
“是谁伤的她?”云舟皱了皱眉。
谢南烟犹豫了一瞬,“等你好了,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可好?”
云舟摇头,“你就喜欢瞒着我……”她语气悲伤,还带着一抹怨气,“你是我的妻……若不同心,如何白首?”
谢南烟苦涩难语,“当初那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
“娘已经走了……我竟不知是谁害的她……你当初那般决然离开……我也不知你是为了什么?你说,活成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笑?”云舟倦然闭眼,“烟烟……我好像从来没有懂过你……”
谢南烟心头一酸,她紧紧握住云舟的手,肃声道:“阿舟,你听我说,当时的局势,我若不假死,我们都只有挨打的份,我别无选择啊……”
“善待拂儿,算我求你的。”云舟哽咽说完,便不再说话。
谢南烟自嘲而笑,眼底很快便泛起了泪花。
她们之间还是成这样了么?
“阿舟……”谢南烟还想再解释什么,可云舟已没有再听的意思。
“少夫人,大将军来了。”墨儿轻轻叩门。
谢南烟缓了缓情绪,她给云舟掖了掖被角,起身对墨儿道:“墨儿,好好照顾大人,我去去就回。”
“诺。”墨儿走了进来。
谢南烟颓然走出房间,径直往前厅去了。
年宛娘在前厅来回踱步,这样焦灼的师父,还是谢南烟头一次瞧见。
“南烟,你听我说。”不等谢南烟开口,年宛娘便着急唤她。
谢南烟走了过去,年宛娘拿出了一品大将军的将令,她郑重地将将令放到谢南烟掌心,“我走这几日,京师若有变故,你就调派燕翎军把龙椅上那个扯下来!”
谢南烟听得心惊,“魏王府不是倒了么?”
年宛娘摇头,冷冷笑笑,“自以为是,是所有人的软肋。看似是我们胜了,其实并不如此。”说着,她又拿了一瓶药丸出来,递到了谢南烟另一只掌心,“这是假死丸,若是容兮想要自由,你就把这个给她,她知道该怎么做?”
谢南烟越听越害怕,“师父,你这是在……”
“交代后事”这四个字,她不敢说出口。
年宛娘倦然苦笑,“‘一品大将军’这五个字,压了我整整一世,有些人欠我的,我总要去讨回来。”
“师父……”谢南烟隐隐不安,她看着年宛娘苍老的脸,一夜不见,她竟苍老了这么多?
年宛娘轻轻地摸了摸谢南烟的脑袋,“若只是一个局,师父很快便能回来,若是真的,那师父……”她也忍下了要说的话,最后拍了三下谢南烟的肩膀,“教你那么多,南烟,也该由你来扛起这些事了。”
谢南烟心头酸涩难忍,“师父一定要去么?”
年宛娘点头。
谢南烟心头难过得紧,“那……多带几个人跟着,可好?”
年宛娘本想拒绝,可看着谢南烟通红的眼睛,她叹了一声,“好。”说完,她看了一眼庭中停着的棺椁,提醒道,“有些事早些摊开来说,云舟也不是孩子了,她也该扛起她该扛的责任。”
谢南烟哽咽点头。
年宛娘强然笑笑,“南烟,别让为师失望。”
“诺!”谢南烟低头领命,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滴在了脚下。
年宛娘叹声道:“眼泪收起来,我更喜欢当初那个与我对着来的南烟,别让她不见了。”
“嗯!”谢南烟再点头。
年宛娘也不再多言,她缓缓走到檐下,望着天上的落雪,“雪下大了,再不走,我怕迟了。”说着,她转头对着谢南烟笑笑,“记住,你是我年宛娘最得意的弟子,谢南烟。”
谢南烟怔怔看她,年宛娘终还是转身离去,消失在了茫茫白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