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烟哑声道:“阿舟, 你依她一回吧。”
云舟哽咽难语。
孙云娘轻声道:“就……一回……好么?”她的眼底分明有泪,嘴角却勉强地往上扬了扬。
“好……”带着浓浓的鼻音, 云舟小心翼翼地将孙云娘背起。
甲袍从孙云娘身上滑落, 谢南烟与楚拂这才发现孙云娘的衣背已然被鲜血沁红。
酸涩之感涌上心头,谢南烟忍泪弯腰, 将甲袍捡起,亲手给孙云娘重新系好。即使今日殿上孙云娘没有认云舟,可谢南烟清清楚楚, 她就是云舟的亲生母亲。
好不容易重逢,却如此短暂。
她不认云舟,或许还能给云舟一点希望, 至少还能侥幸期盼生母或许还活着。
云舟忍泪对着谢南烟微微一笑,她背着孙云娘一步一步走向殿外。
谢南烟跟着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这最后的时光,就留给她们母女好好聚聚,好好说说话吧。
大殿空空,只余下楚拂与谢南烟二人。
楚拂走到谢南烟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真真假假她并不清楚,可有句话她必须说清楚,“今日之事,我别无选择。”
谢南烟微微侧脸,她淡淡道:“有些事我慢了你一步,不代表所有事我都会慢你一步。”
楚拂也淡淡道:“姐姐信我便好。”
“你动的手脚,你自己善后。”谢南烟说完,沉默片刻,又道:“你将她照顾得很好,就这一点,我便没有逐你离开的理由。”
楚拂暗舒一口气,“多谢姐姐。”
“同一屋檐下各自安好,这也是你的善报了。”谢南烟说完,走到了殿门前,远远地看着云舟将身后的孙云娘小心放下,“解药,我会让师父给你的。”
楚拂就站在谢南烟身后,“大将军已经给过了。”
谢南烟微惊,回头看她。
楚拂定定地看着云舟的背影,“她的血,就是药引。”
所以,云舟就是她的命脉。
“呵……已经如此了么?”一声凉笑,谢南烟心绪复杂,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女魔头,又怎能对楚拂下手,除之而后快?
好像谁都变了,也包括……曾经傻傻的云舟。
云舟轻柔地将孙云娘扶着坐在第一个宫阶上,从这儿可以俯视整个殿前皇庭,甚至还可以远眺皇城外的千万人家。
孙云娘牵住她的手,握在手中,云舟的掌心很暖,却怎么都捂不暖孙云娘冰凉的手。
“我曾……想过……若我有孩子……我定会……定会教她画画……”
云舟含泪笑道:“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你可以教我。”
孙云娘笑了,她幽幽道:“可不可以……代她……唤我一声……娘?”眸光黯淡,她憧憬地看着云舟的脸,生怕她会拒绝,“可……好?”
“娘……”云舟的声音才出来,她已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
孙云娘笑得灿烂,眉眼与云舟平日笑起来的模样,足有七分相似。
“我的……女儿……也该……与你一般大……”她虚弱地继续说着,“若有……一日……你寻到……寻到你的亲娘……别……恨她……天下……天下没有哪个……娘……舍得不要……自己的……孩子……”
“嗯……”云舟接连抽泣了好几声,她才能讲出话来。
孙云娘如释重负地又笑了,她吃力地抬手拭去云舟颊边的眼泪,“画笔……从心……炫技……无用……自……自然……才是……才是真笔法……”
云舟哽咽猛点头,手掌覆上孙云娘的手,轻蹭她的指腹与掌心。
指腹上的茧子很硬,云舟知道,那是多年潜心画画留下的痕迹。
孙云娘笑意更浓了些,“再……再唤我一声……好不好?”
“娘……”云舟再唤,只觉袖袍似是被什么湿润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扶着孙云娘背心的手臂——大红色的官袍衣袖被什么染得更加血红,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不!拂……拂儿!你快来……”云舟慌乱大呼,可话都没说完,孙云娘抚在她颊上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云舟瞬间呆在了原处,她嘶哑地道:“骗人……你骗人……你只是装睡是不是?是不是?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不能……不能这样……不能……”
雪花飞落,覆上宫阶,茫茫然铺满了前路。
楚拂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不敢过去把脉,怕再伤云舟一回。
谢南烟收起官印,走了过去,她在云舟面前蹲下,轻轻捧起云舟的脸颊,柔声道:“雪下大了……我们先回家……”
“烟烟……”云舟已经双眸赤红,她紧紧抱着孙云娘的身子,“我好不容易才……才……”
“她没有走远。”谢南烟温柔地拭去云舟的泪水,顺势给云舟拍去了肩上的落雪,她望着远处的宫门,“我们……带她回家。”
云舟强忍泪水,她再次将孙云娘背起,这最后的一程,就由她最后陪她走一路吧,
雪花宛若飞絮,漫天飞舞,模糊了前路。
云舟缓缓走了几步,只觉胸臆之间,憋闷发疼,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脚下突然一下踉跄。
谢南烟伸手抱住了云舟,缓住了她扑倒的势子,“让我来……”
云舟摇头,一口浓浓血腥味哽在喉间,她生怕一张口,就会吐出一口鲜血。
她的娘,她自己来背。
云舟已经迟到了那么多年,若是连最后的这一程都送不得,他年黄泉路上再逢之时,她有何脸面对她?
她们之后,楚拂一人沿着她们的脚印步步跟着。
这样倔的她,楚拂已经是第二次瞧见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回府之后好好医治云舟。
大雪茫茫,迷了前路,也迷了来时路。
据说,卫尉云舟回到府邸后,还是吐了血,当场昏迷了过去。
先前不久还因谢南烟假死一事伤过身子,如今再来这一出,也不知她的身子能不能挺住?
随后,云舟请休的折子当晚便送到了天子手中。
皇城静谧,就连宫灯都透着凉意。
殷东佑一手捏着折子,一手捧着暖壶,他斜坐在龙椅上,面色看不出到底是喜还是悲?
雪风蓦然将窗户吹开,吹入零散几片雪花。
伺候的内侍慌乱地跑到窗户边,还没来得及把窗户关上,便被天子叫停了。
“朕想看看外面的雪景,你们都退下吧。”
内侍迟疑,生怕冻坏了天子,“陛下,这雪夜风凉……”
“朕连你们都使唤不动了么?”殷东佑脸色突然变得很是难看,他这话一出,吓得内侍赶紧带着其他宫娥们低头退出了殿去,把殿门给关了个紧。
殷东佑放下折子,捧着暖壶走到了窗边,他目光悠远,望着檐外的阴沉天幕。
“噌……”
檐上忽地落下一堵落雪,恰好落在窗外。
殷东佑并不惊讶,他沉声道:“你终是来了。”
檐上的黑影敬声道:“集结人马不易,如今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陛下下令了。”
殷东佑倦然揉了揉太阳穴,“魏王这头狼跟柳太妃这条毒蛇都咬不死她,这一次,朕不想再听见失败的消息了。”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写好的信,往檐上一抛。
黑影接住了信。
殷东佑继续道:“本来就是该死的人,死也要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些,把信塞萧别身上,做得干净些。”
“诺。”黑影领旨,很快消失在雪夜之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口气的萧别被年宛娘亲自押解到了天牢之中。
今日天子已经当殿下了杀令,明日将在午门外将萧别斩首,以示天下。
萧别被绑在牢架上,身上缠着好几根手臂粗的铁链。
他一动不动,宛若木人,等待最后的身首异处。
年宛娘离牢之前,只说了一句话,“她已经走了。”
牢门紧紧关上,牢中一片昏黄。
“云娘……”
一声轻唤后,只剩下一夜悲嘶。
曾经恨了万万千,可临到最后,原来自己才是最可恨的那一个。
她曾在雪檐下凝神画画,他也曾故意逗她,在她发上撒上一捧雪花。
“萧萧,你再扰我画画,我可要生气了!”
“我只想看看你白发苍苍的模样,就闹这一次,你别恼我,好不好?”
如今,只有他一人白发真的苍苍。
孙云娘是真的恼了他,黄泉路上,只怕再也不愿看见他。
从今往后,无人再唤他“萧萧”。
终是他负了她,也终是她看错了他。
第131章 旧事重掀
京师这件大案在第二日清晨便出了皇榜公示天下。
魏王与柳太妃被废为了庶人,尸首只能草草埋在皇陵山脚之下, 连墓碑都无人立一个。魏王府中的各个姬妾按例充做了苦役, 各自流放了。
廷尉楚忌被罢官后, 所谓树倒猢狲散,举家离京之时,没有一人来送。
最大的赢家看似是云舟, 可大家都懂, 云舟是年宛娘一手扶上位的。年大将军自此一人独大,权倾朝野,百官没有谁敢出言再违逆她。
萧别当夜就在天牢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