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起意怜惜之时,会以暖裘相赠。
至少,他可以坐怀不乱,厉色呵斥她这个风尘女子不自重。
至少,他可以不顾性命,只为来这庵堂见想见之人一眼。
只是,这样的男儿,终究不属于她霍小玉,她与他只能有缘相识,却无缘继续相知。
霍小玉脸上浮起一丝凉凉的笑意,自言自语道:“看来我霍小玉,命该如此……”
“霍姑娘?”云飞不明白。
霍小玉笑意一深,笑容虽凉,却说得干脆,“我偏偏要他今日决定,因人而改!”
云飞惊瞪双眼,“霍姑娘可不要乱来,将军可是会……”
“他若能留住性命,再凶我也不迟!”霍小玉笃定地看着云飞,“你把马儿解开,单骑回府将云老夫人请来。”略微一顿,霍小玉又吩咐了一句,“一并将医官请来。能不能保住你家将军性命,可就看你够不够快了?”
自古百善孝为先,若是老夫人来此规劝将军,将军定会乖乖回府医治!
云飞恍然大悟,点头道:“霍姑娘果然妙计!”当即动手解开拉车的马儿,飞身上马,又迟疑了起来,“可是留你一人深夜在此,若是……”
“已是风尘女子,还有什么可怕的?”霍小玉从容地笑了笑,脸上的梨涡旋得醉人。
云飞心中叹服,却更忧心将军性命,不敢再迟疑一刻,勒马转身,纵马消失在了巷陌尽头。
霍小玉拢了拢身上暖狐裘,扬手将车帘卷了起来,安静地坐在马车上,呆呆看着那紧闭的庵堂门扉。
十六年庵堂寄养,他心里装的该是怎样的女子?
霍小玉觉得心底一片寂然,回想梦中与李益的种种,曾几何时,这个男子也是指天许诺,定不相负的,到最后,她得到的下场却是芳心错付、一命呜呼。
云晚箫,会是个不一样的良人么?
乌云掩住了天上明月,凉风徐来,春寒更甚。
霍小玉不禁轻颤了一下,往车厢中缩了缩,望着黯无星光的天幕,自嘲地勾唇一笑,“何年何月何日,方才是我的春暖花开?”
夜雨稀疏,伶仃飘落,落得无声,也落得料峭。
拂影庵,幽幽如昔。
“哗啦啦——”
澡盆倒满了热水,拂影庵主持忘心师太挥手示意小尼退下,斜眼瞪了一眼此刻斜坐一边的云晚箫——她约莫四十上下,一身整洁的玄色缁衣,虽然是青丝尽斩,但是那眉目依旧娟秀,眸中还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温婉之色。
忘心师太见小尼关好了门,这才冷着脸道:“速速解衣。”
云晚箫咳了几声,轻笑道:“果然只要来了师太这里,阎王也无法收我!”
忘心师太忧然看着低头解衣的云晚箫,摇头道:“你当真是不要命了么?这噬心香与酒相遇,便是剧毒,你本就体弱,真不怕连命也搭上了?”说着,走上前来,将晚箫藏在袖中的香囊扯了出来,掷在了地上,“快些进去泡着,我马上用银针帮你逼毒!”
云晚箫脸上笑意更浓,声音却冷得骇人,“仇人还未死绝,我岂敢先死?”
“哗啦啦——”
解开胸膛上的裹胸布,褪下裤子,云晚箫雪白的身子浸在了热水之中。她只觉得心头舒畅了不少,在这里,她可以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不必像伶人似的扮演一个不该属于她的角色——云麾将军。
忘心师太怅然一叹,从针囊中取出一支银针,就着红烛烧了烧,走近云晚箫,对着她背上的穴位刺了下去,“伤敌一百,自损一千,值得么?”
云晚箫冷笑道:“值得!”说完,云晚箫双手紧紧抓在了澡盆边上,咯咯直响,“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沙场的无情杀戮,而是身后那些看不见的暗箭——潼关之战,他们欠的不止尉迟大哥一条命,还有那些身陷绝地枉死的大唐将士性命,我都要他们一一偿还!”
忘心师太下针的手迟疑了一下,“你究竟查到了多少?”
云晚箫咬牙道:“定王李侗。”
忘心师太不由得手指一颤,略微扎偏了银针。
云晚箫轻声问道:“师太,怎么了?”
忘心师太连忙摇了摇头,望着窗外飘起的夜雨,“这场春雨,下得凌乱,与其为外间已经湿透的草木忧心,不如……”只见她悠悠走到了窗前,将窗户关紧,“不看不顾,便不会心乱,假以时日,定能心安。”
云晚箫岂会不懂忘心师太的意思,只是她心底的仇火已生,怎是三言两语就能浇灭的?
短暂的沉默后,云晚箫忽然开口,干脆而坚定,“这场春雨该再冷一些,这样朗朗青天才会落雪,昭雪的雪。”
“执迷何苦?当心害人终害己。”忘心师太苦声一叹,她知道,有些事她已经改变不了。
☆、9第九章.归
“滴答……滴答……滴答……”檐角滴落的雨珠伶仃,砸在青石板上,滴答作响。
霍小玉抱膝坐在马车中,带着焦色的眸子不时张望云飞远去的方向,叹了一声,“你若再不带云老夫人来,只怕你家那个浑身是刺的冷面将军就要一命呜呼了!”
霍小玉摇了摇头,拢了拢身子,瞧着车厢外纷乱的雨丝,不禁哑然一笑,颇有几分自嘲。
人家的公子,人家自然会急,你担心又有何用?
况且……他也不需要你担心呐。
霍小玉茫然的眸子凝望向紧锁的庵堂门扉,自言自语道:“云晚箫,但愿你不是个薄幸男儿……”
稀疏的雨声中,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霍小玉嘴角一勾,笑然探出头去,循声瞧去。
细雨迷蒙中,瞧不分明云飞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披着蓑衣,驾着一辆马车悠悠行来,似是不急不慌。
霍小玉看得惑然,朝着云飞挥了挥手,“云副将!”
云飞依旧缓缓行车,悠悠将马车停在了霍小玉面前,跳下马车来,顺手拿起了一旁的纸伞,撑了开来,对着霍小玉道:“霍姑娘请上这辆马车。”
“为何?”霍小玉一愣,迷茫地看了一眼拂影庵,“你不想救你家将军了?”
“小玉!”郑净持的声音忽地从车厢中响起,只见她掀起车帘,不悦地瞪了小玉一眼,“我们该回长安了。”
“娘?”霍小玉没想到云飞回去请来的,并不是云老夫人,而是自己的娘亲。
云飞脸上并无忧色,“霍姑娘放心,这拂影庵中佛法甚灵,当年将军体弱多病,送来这里之后,身子便渐渐养好了,老夫人说,将军来这里是对的,明日定能安然回府,叫我们不要打扰。”
霍小玉惊瞪双眸,“他中的可是剧毒,佛法若是有用,世上怎会有那么多人因毒殒命?”
“霍姑娘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陌生的女声从郑净持身后传来,栖霞冷冷地瞧着此刻伞下的霍小玉,声音冰冷,下了逐客令,“将军请霍姑娘前来只为献艺,这将军府的家事,恐怕霍姑娘还无权过问吧。”
霍小玉眉心一蹙,觉得心头一堵,“人命关天……”
“这是将军准备好的酬金。”栖霞掂了掂怀中的一包金锭儿,不屑地推给了一边的郑净持,“有些事参合多了,只会惹祸上身。”斜眼挑衅地看向了霍小玉,话中有话,“霍姑娘,不该你的,你再想图谋,也是枉然,还是收收心,早些回你的七里烟花巷,做你该做之事吧。”
言下之意,是她霍小玉想勾引将军,留在云晚箫身边!
霍小玉被栖霞的话刺得生痛,没想到同是伺候人的下等人,就因为她出身将军府,而自己是风尘中人,便有这等天与地的差距!
不禁眼眶一红,霍小玉强忍泪水,扬眉冷笑道:“你未免太小瞧我霍小玉了!”小玉走到郑净持身边,伸出手去,讨要郑净持怀中的金锭儿,凄声道,“娘,这钱我们不能收。”
郑净持岂会不明白女儿受的委屈,只是这次她们来商州献艺,相当于断了自己的退路,若是没有这些金锭儿,回去还得继续做风尘营生,小玉若是被长安那些觊觎许久的达官贵人请出香影小筑献艺,这清白迟早难保。
郑净持哀婉的目光定定看着霍小玉,迟疑地摇摇头,强笑着劝道:“小玉,跟娘回长安,先赎回你的良籍,再把香影小筑改成茶楼,我们母女平平安安的度日,可好?”
霍小玉脸上浮起一丝涩然的笑意,只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强忍的泪水滑落眼角,小玉倔强地摇了摇头,“娘,你以为,我在他们眼中还算是个良家姑娘么?”说完,高傲地抬起脸来,定定看着栖霞,涩然的笑意渐渐化为一个妖媚的笑,“云麾将军不过从三品武官罢了,长安城中随便一位恩客都比你家将军官大,我若是当真想勾引男子,嫁入官家,你家这个病秧将军连我香影小筑的门都进不得!你这只将门犬奴,吠得未免太早了些!”
郑净持脸色□,急声道:“小玉,不得无礼!”
云飞脸色一沉,当即道:“霍姑娘,勿要出口伤人!”
栖霞撑伞跳下了马车,冷冷扫了一眼霍小玉,“即便是我是犬奴,可也比你这风尘女子,干净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