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尘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门上了栓,他十分不见外地翻了墙。
黄药师倏得睁眼,精光四溅。
宋怀尘愣了下,仿佛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从海外十洲中鼎鼎有名的方丈山而来。鹤亭望上的药师他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但方丈山的药师,恐怕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宋怀尘只见过一个陆亭云,人家自报金丹修为,境界之间的差距并不均等,宋怀尘无从推断炼虚境界到底是什么实力。
若真像黄药师说得那样,是一品不到的实力,那么留着山羊胡的男人绝对也留了一手。他双目中的神光可不是一品修士能拥有的。
但就像两人在一开始自报家门时默契的没有询问彼此几品几境,宋怀尘此刻也只当没看见:“修炼的时候好歹放个禁制,如果我对你不怀好意,够你喝一壶的。”
黄药师慢悠悠的起身,望向宋怀尘手里遮了块布的笼子:“汤家人捕到了什么?”
宋怀尘把笼子放在地上,一把掀开了布。
笼子里是只两掌长的小动物,毛茸茸的,小眼睛圆耳朵,长得很像黄鼬,也就是俗称的黄鼠狼。不同的是它的耳朵与喙部都是白色的,背上毛则是深褐色。
小东西弓着背,龇着牙,缩在笼子离宋怀尘最远的那一角,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身体却在颤抖,典型的色厉内荏。它的一条后腿血肉模糊,不自然的折着,皮肉翻卷下露出了白色的骨头。
黄药师饶有兴趣的看着它,口气活像背书:“狙如,状如鼣鼠,白耳白喙,见则其国有大兵。”
“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不祥的东西。”
狙如身上笼罩层凡人看不见的红光,这光在清冷月色下格外明显。
笼子里的小东西身上只有浅浅一层修为,凡人稍微花点力气就能要了它的命,可它却是厄运的预兆,而所谓预兆,便代表了这件事必然会发生,再高明的修士都阻止不了。
所谓的化解,都是事后补救。
黄药师喃喃道:“怎么办呢?”
“走一步看一步。”宋怀尘做出了毫无公德心的发言,“至于这个——我还没尝过狙如肉呢,你想试试吗?”
黄药师:“……”
第8 章
这次吃的东西实在没法和别人分享,宋怀尘和黄药师关起门来,偷偷开了回小灶。
去腥,焯水,裹浆,热油,大火煎炸,下佐料,文火慢炖。
身体里存着灵力的异兽肉散发出扑鼻的香味,黄药师无数次往厨房里探头,宋怀尘一次次把人轰出去。
宋怀尘也知道香,香味和着灵力一起从锅里散发出来,他盖上锅盖冲黄药师喊:“撑个结界出来,这东西不能给别人吃!”
黄药师乖乖照做。
终于等到了肉出锅,黄药师不等宋怀尘把肉盛进碗里,就拿了筷子往锅里伸。
这回宋怀尘不阻止了,只让他小心烫口。
到底是修仙人,再迫不及待,吃相也算斯文,黄药师一边吃还一边评价:“肉烧得软糯,入口即化,火候控制一流。肉外面裹着的层酱汁鲜甜,中和了狙如肉的肥腻感。”
他总结道:“一块肉能下三碗饭!”
宋怀尘闻言给黄药师盛了满满一碗饭:“吃给我看看?””
黄药师瞅瞅饭,又瞧瞧肉,觉得自己吃亏了:“不对,一碗饭下三碗肉!”
宋怀尘把饭碗塞给他,自己拿起筷子,在锅里翻了块只有一个指节大小的肉送进嘴里,他品鉴似的细细咀嚼,然后就搁下了筷子,留黄药师一个人狼吞虎咽。
黄药师:“你不吃?”
宋怀尘:“我才做了凡人没两天,不敢吃。”
黄药师笑他太小心:“你见过吃撑的修士?”
宋怀尘看着已经消失了小半碗的肉:“也许我很快就能见到了。”
吃得胡子里都浸满了油水的黄药师揉着肚子在院子里消食,宋怀尘捧着一卷药书,站在廊下笑他:“看见了没,吃撑了的修士。”
黄药师瞪他:“这该怪谁!”
“怪狙如。”宋怀尘当然不会接他话头,一转身就把黑锅扔了出去,“怪它空有一身灵力,却不能像灵果一样直接被我们吸收。”
宋怀尘想了想,嘴角弯出不怀好意的弧度:“看来我也有机会看见频繁跑茅厕的修士了。”
黄药师恼羞成怒:“难道你不上茅厕吗?!”
“上,”宋怀尘笑,“当然上。”
但比起凡人来,那次数绝对少多了。
在刚刚成功辟谷的时候,宋怀尘就想过一个问题,不吃东西之后,胃还在不在,它是不是会萎缩?
他非常好奇,然而修士内视看见的是经脉灵台,看不见那些对人体来说异常重要的脏器。而他也不是杀人狂,更没有异端的癖好,不会特地为了这事去找个人剖开瞧瞧,所以他始终没弄明白,自己的胃还在不在,还能不能接受食物,故而一开始黄药师让他吃时,他不敢吃。
在第一次尝试之后,他知道自己的胃还在,并且非常坚强的保有着它该有的功能,并调动了整套消化系统。
然而当五谷轮回的末端器官发挥作用时,宋怀尘极其难受,他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有洁癖的。
有一门好手艺的人,多半是老饕,宋怀尘会吃,在做修士时四处收罗美食,自然那些美食都能化为纯粹灵力,直接被身体吸收。
修士多寡欲,所谓的美食大多清淡,凡俗的食物浓油赤酱,能引得来自方丈山的黄药师口水直流,可见其吸引力。
然而宋怀尘忍住了。
一来是因为不喜“吃”这个行为带来的结果,二来,便是这些美味对他的吸引力并没有像对黄药师那么多。
或许是因为好东西吃多了,但更深层的原因——
大抵,是因为我修了斩尘诀吧。
宋怀尘这么想着。
黄药师积了食,不肯喝药消,因为一旦用药冲,便真的会像宋怀尘说得那样,不断跑茅厕了。
“陪我去湖边走走,”他搬出了义正言辞的说法,“去瞧瞧能不能找到你进来的路。”
村子里人走得不少,农活重,留下的村人一个个筋疲力尽,在黑得越来越早的天幕下,越来越早的进入梦乡,给宋怀尘和黄药师的行动提供了便利。
湖面如镜,映一轮明月,秋风萧萧,刮起层层水雾。
黄药师眯着眼睛,伸手指向湖中心:“你第一次从水里冒头,是在湖心的位置。”
“第二次你冒出来,便到了这里。”黄药师虚虚一点,投出一道灵力,破开白雾,在湖面上留下一道涟漪。
第二次宋怀尘冒头的位置,离岸近了两丈多:“湖下一定有暗涌,否则你不可能一下子移动这么长的距离。”
“可我后来找了老船夫,到湖中探了探,水下和水面一样平静。”
“死局只挡修士的路,水下的暗涌,怕也要修士下去,才能摸到。”
黄药师:“在你来之前,我自己下去过,但什么也没找到。”他表情凝重,“莫名其妙的晕了过去,醒来后人已经在岸上。”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宋怀尘并不在意,施施然道:“我下去。”
他说着解起了外衣腰带,黄药师神色严肃的对他说:“我有捆软金绳,你下去的时候捆上,有什么不对立刻用力扯绳子。”
宋怀尘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住,连同神色也是一变。
“怎么了?”
“我给阿晚的木偶,在修士手上。”
黄药师的表情半是兴奋半是紧张,兴奋的是终于遇见修士了,紧张的则是阿晚一行人此刻绝对还走不到镇上,如何会遇到修士?
他急切的问:“怎么回事?”
宋怀尘将腰带系回,一弹指在皑皑白雾中投出影像,入目是一片黑沉沉的山色,映山湖的队伍沿着多年出山的老路走,被脚步踩出的蜿蜒山道就在不远处,堆着行李的木板车停在空地上,篝火还没熄灭,然而人却全都不见了。
篝火边有散落的锅碗瓢盆,留下慌张的匆忙痕迹,木板车上的行李堆叠整齐,绝不是遇上了劫道的山匪。
木偶被握在一个修士手里——在场的,只有一个修士。
那修士星目剑眉,腰配一柄宝剑,是正气凌然的俊朗。
宋怀尘和黄药师看着他用剑鞘挑起木板车上的遮盖,随意瞧了瞧行李,然后围着篝火走了两圈,视线在地上逡巡。
那修士在观察,宋怀尘也在观察,他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
黄药师同样在观察,他观察得很全面:“看来这修士是阿晚他们出事后才到达的,”画面中的修士也在查人消失的原因。
黄药师同时观察到:“他中毒了。”
宋怀尘一挑眉:“中毒?”
方丈山的药师在这方面是非常有发言权的:“气血两亏的面相……那毒估计还挺霸道。”
宋怀尘:“我好像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点跃跃欲试的味道?”
黄药师毫不遮掩的承认了:“技痒。”
技痒也只能干瞪眼,黄药师转而问:“他为什么拿着木偶?”
画面中,修士接下来的动作为他解了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