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尤其的绚丽,家家户户张灯三夜。并在那正厅之上挂著一对提灯,灯下供奉鱼肉水果等,厚待水官巡游。夜里出的门去,街道上一改白日里的萧索寂寥。游人如织,卖灯笼的卖零嘴的卖书画的卖扇子面具的卖头面首饰的……应有尽有。若是有心出的城去,更是热闹非凡。江堤之上杨柳均披红挂绿,岸边悬挂灯笼彩旗。江水之中彩船无数,船上除却五色灯笼,遍饰锦缎,时人谓之“水色”
再往城外的莲华山上,蜿蜒几十里的山路上,明晃晃一条火把灯笼的长龙。信男善女早几日便不饮酒,不吃荤,以示诚敬。单等到了下元这一日的傍晚皆随身带“金银包”,到莲花山上接受山中圣潭浴身,以求外者不染尘垢,内则五脏清虚,洁身清心。
莲华宫云翳仙长将从下元这一日起,打醮三日。设上、中、下各三坛:上三坛为国家社稷设之,中三坛为臣僚贵胄设之,下三坛为士庶百姓设之。莲华宫外人如织,祈祷声夹杂在持诵、忏法、祭炼等一切法事中直达云霄之上。
山上下灯火点点,城内外人声吵杂,整个烟霞城恍如活了一般。
只除了一处。
入了城门一路往西,在林木最繁盛处有一处大宅子,早些年曾是一户仇姓人家的庄子。后来仇家家主因故被斩首,仇家一夜凋敝,族人渐渐迁居别处,这里便相继被变卖。原本的围墙被拆了,住进了各姓人家。其中,当年仇家主宅里住着的这一户人家姓郭,家主郭势,字秉直。曾官居从五品著作郎。硕儒也。一身浩然正气,从不信鬼怪神佛。纵观今朝,当今圣上自称莲华宫弟子。不论是朝堂纷争,军队建设,皇子后妃的废立,官员的任用……无一不拜坛问吉凶。莲华宫人在我朝的势力却如日中天。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斗升小民,或真心或被迫,无不依附道家。郭公这一另类,其声如惊涛骇浪中的呼喊般渺小微弱。即便如此,罢官之后,老爷子的书案上亦常年摆着王仲任的《论衡》。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天地合气,万物自主,犹如夫妻合气,子自生矣。”家中子弟但凡识字伊始,须背《论衡》全篇,就连女儿也不许嫁给一心求道的郎子。因此,下元节这一日,郭家是从来不参与的。
郭老夫人不满家家张灯结彩,单自家一片萧条,到底还是让家奴搓了几碗小圆子分食给家中的子女,算是应景过节了。
郭秉直不信鬼神,不敬修仙道人,郭老夫人年纪已高,性淡薄,无所谓。底下的儿孙却并不满意。小儿辈就盼着“留福”吃吃,解解馋,家中的年轻娘子们也指望这一日街上走走逛逛,开开眼界。于是,郭家的小娘子们,这一日都找各种借口“回娘家”,没有婆家的,便跟着嫂嫂们“串门子”。郭秉直素来不管家中的事情,郭老夫人却是打闺阁出来的,哪里会不知道这些心思,遂张一只眼闭一只,也就默许了。
因此,下元这一日的傍晚,郭家能出门的都出门了。只郭家小郎君的新妇,赵氏实在是找不到借口出去。她不过嫁来月余,才回门归来,哪里就再有机会“回娘家”?正在她唉声叹气之时,郭家的姑奶奶,郭秉直的胞妹郭照推门进来。郭照年过四十,人生的白皙丰腴,团脸上一双笑目,最喜欢同小儿辈玩笑,赵氏亦对这个姑婆很是亲近。因此,才闲聊了几句,赵氏便开始同她倒苦水。郭照闻言咯咯一笑,将她手儿一拉,“我老人家觉少恰也睡不着,不若就一同出去逛逛。”
郭照早年曾被媛珍县君选为贴身侍婢,县君在世时极其宠信她,她对县君亦是忠心耿耿,因此终身侍奉县君,一直未嫁。媛珍县君逝世之后,郭照便回了郭家,大半时间都帮着郭老夫人管理家事,因为媛珍县君一生无所出,因此郭照小半年的时间要住到莲华山上媛珍县君当年的别院里去,帮县君打理别院,祭祀供奉的神君。郭秉直那些“天地合气”偏管不了他这个妹妹,郭照也懒得搭理他这个酸儒,兄妹俩倒是井水不犯河水,谁都不妨碍谁。
郭照在郭家来去自如,她既然说要陪着赵氏逛逛,那么便是真的了。赵氏坐在羊车上,一路兴奋的小脸通红,心里欢喜嘴上便如同摸了蜜糖一般,殷勤的“姑婆”长“姑婆”短。郭照从来跟着媛珍县君惯了,并不把自己当做中年人,尤其是见着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总觉得自己还是当年媛珍县君身边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乐的宠爱这些花朵一般的女娃娃。她挑开车帘子,尽着赵氏往外瞧风光,一路介绍当年县君府里的盛事,惊的赵氏一会欢呼一会捂嘴。
街上又遇见了借口回娘家的妯娌,并已经出嫁的小姑。姐妹几个同行,一路欢声笑语,看灯游船,买吃食胭脂,好不畅快。赵氏一心惦记着莲花山上的法事,催着要去看。郭照将她手一攥,“那人挤人有什么好看的,过几日县君冥诞,那云翳仙师一准会到县君府邸去,你随我去看个够。”
女娘们一阵欢呼,争着抱住郭照的胳膊脖子,这个说:“姑婆儿,儿也想去”那个说:“姨奶奶,儿从未近眼瞧过仙师的模样”……。郭照宠溺的挨个搂进怀里,“都去都去,老身说准了,你们都去。”又是一阵欢呼,郭照被几个小儿辈的拥在当中,车也不坐了,亲亲热热的就往那人最多,景最美,灯最耀的地方去了。
快到子时,众女还未尽兴。郭照打着哈欠,直说老迈不中用,要回去歇息。女娘们才依依不舍的散了,“回娘家”的自然还是回娘家去,只赵氏悻悻的跟着郭照,坐着羊车往郭家回。才走进巷子口,就看见郭家的一个家奴守在路口,见了郭照的车过来,远远的提着灯笼跑过来。原来郭秉直突然心血来潮,偏要今夜招儿孙论学,结果儿孙遍寻不见,儿媳闺女也均不见了。郭老爷子大发雷霆,正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读《论衡》呢。赵氏吓的瑟瑟发抖,郭照打着哈欠,“就他事多。”将赵氏的手一拉,“莫要怕他,姑婆在,看他敢动你们。”
话虽如此说,郭照心中计较了一番,还是决定态度恭谨一些。吩咐不要从正门进去,免得郭秉直觉得她大摇大摆的挑战他家长的权威。只从侧门进院子,不声不响的,挨到明日再同他理论。因此车夫鞭子一甩,拉着羊头便拐进了另一处小径。这里居户众多,街道狭窄,两遍多是杂物,眼看子夜,归来的人又多,路窄人众,羊车行进艰难。郭照只得令车夫照看好羊车,自己同赵氏下车步行。娘俩个正又说有笑的走着,突遇一人迎面而来,疾走如飞,势头甚猛。赵氏虽然是闺阁弱质,却到底是年轻敏捷。郭照来不及躲避,两胸同来人相撞,竟然身和为一了。
郭照当即便身如水淋,寒噤不已,直呼寒冷。赵氏急忙命家奴将郭照背回家中。将将坐定,郭照突然高声惊叫道:“你这妇人,拦我去路,可恶至极!”自扇耳光数十下,又狠命捋自己头发。捋下发丝不知数,根根都带着血丝。耳环首饰均砸碎扔了遍地。又对着脸狠狠的挠,素日里养的指甲寸八长,生生扣进面皮里,一把下去就挖下一垄血肉来。力气更是大的惊人,家人均阻拦不住,只得跪在地上祈求。哪知道郭照恶狠狠的一把将自己衣裳都撕了,口中骂的更凶,“拦我去路者,死罪难逃,活罪不免。”
赵氏慌了,顾不得自己被责骂,急忙禀报了郭秉直夫妇。郭老妇人见小姑如此,连忙将紧随其后的郭秉直推出门去,将房门紧闭了,任她在房内打砸怒骂。只吩咐不许开门。郭秉直听了赵氏的叙述,瞪眼睛吹胡子,“天地合气,万物自主,犹如夫妻合气,子自生矣。早便叫你们不要凑着热闹,如今可好,生生逛出病来了。”
赵氏虽然是女流之辈,在闺阁中也曾读书习字,此时小心奏明道:“阿翁容禀,姑婆这恐不是病……。”
郭秉直眼睛一瞪,“那是什么?”
赵氏后半句话被噎在喉咙里,下不去说不出,委屈的红了眼睛。郭老夫人责怪的瞪了丈夫一眼,“依妾看,小姑这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郭秉直岂能不知道她们要说的是什么,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天地合气,万物自主,犹如夫妻合气,子自生矣。’甚么鬼怪妖魔,子虚乌有也。”
郭秉直不肯承认郭照撞了鬼,郭老夫人又不能背着他请莲华宫的仙长来驱鬼。赵氏亦是无能为力,只得在自己的房门内焦急的踱步,单等她郎子回来再想办法。哪知道,这一等就是一日。到了这日的傍晚,郭小郎君才从外面姗姗归来。赵氏连忙上去替他脱衣,拿冠。郭小郎君一边将衣带自己解开一边疑惑的问:“家里是不是什么人冲撞了鬼神?”
赵氏粉拳捶着她郎子的后背,嗔怪道:“你可是知道过问了。姑婆昨夜被鬼怪附身了。”遂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竟然真是这样。”郭小郎君另外找了一件居家常服自己穿上,一边往外走,“我才回来的时候,瞧见有个神仙似的人物站在门外。口口声声说咱们家里鬼气冲天,只是父亲吩咐不许他进来,如今正在外面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