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霆没觉得太失望,他原本就料到蓝沛不会接受林襄的好意安排,这只是做了个前期的试探。
沈霆关上工作网络,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
那是首都星特有的淡紫色霞光,天气晴好的时候,首都星的大气层会出现一层淡如水洗紫丁香的美丽光层。
“那么,就采取第二个办法吧。”沈霆忽然轻声自语,“蓝沛,早晚有一天,我们会一同目睹这淡紫色的天空……”
一个月后的周末,沈霆独自驱车去了公共墓地。
墓地依然没有人,旷阔的大片陵墓,无言地沉浸在蜜色的黄昏之中。
沈霆拎着一瓶酒,他慢慢走到墓地二区。
这个区域,安葬的是死于二十年前的公民。公共墓地非常大,虽然全部开放,但如果不事先找好要去的区域,人会很容易迷失其间,浪费大量时间寻找要祭奠的墓碑。
一共五个区域,每个区域是二十年,超过百年的墓碑,就不再进行保护和统计,只简单地将它们与前面五区隔开——按照天鹫副星对葬礼和家族冷淡的传统态度,超过百年的墓碑,没可能有人去祭奠。
五个区域内,墓地二区的规模最为庞大,原因很简单,那次母星的侵略造成了公民大量的伤亡。
沈霆按照时间标记,首先找到了第一个目标:最早身故的季小海。
墓碑上,季小海短暂的动态影像里,没有语言,那个瘦小羸弱的男孩,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充满迷惘地望着镜头。
似乎他有很多想说的,但又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沈霆默默注视着季小海的墓碑,他能看见,雪白的墓碑根部,还有那么一丝隐约的暗红痕迹。
那是血迹。
尽管已经做了清洗,但清洗得不够仔细,当初的血迹还是留下来了。
是我爹的血,沈霆事不关己地想,是那个背叛了蓝沛的男人的血。
他挪动脚步,走过了几个著名人物的墓碑:左军,陆离,还有七八个在当年暴/乱里丧命的大臣。
然后,他停在了沈枞的墓碑面前。
墓碑的感应器发觉有人过来,忙不迭弹出一个全息动态影像。
那是个银色长发的男孩,和沈霆一样,将银发好好地束在脑后,他和沈霆一样有着明亮的黑眼睛,快活的面容,连声音都很相似。
“人还活着,就为死了的事儿谋划,这种事情我可是受够了呀!哎?蓝沛,我该说什么好?”
沈霆的心,骤然一跳!
影像里的沈枞似乎没听见镜头外面的回答,他在嗓子里咕噜了一声,突然又高兴起来。
“对了!可以把这段影像留给咱们的孩子!嘿!过来祭拜我的家伙,你是我儿子还是我闺女?哈哈!你爹我可是老老实实睡在这里,决不会大晚上跑出去吓唬人的!”
沈霆冷冷盯着动态里的沈枞。
“……你有没有很乖?听不听蓝沛的话?有没有惹他生气?哦对了,搞不好你现在都已经结婚生娃了。那么,”沈枞说到这儿,停了一下,面色严肃道,“如果蓝沛还活着,你要好好照顾他,每周都要发信息给他,每个月至少要过去看他一次,别嫌麻烦!如果你敢对蓝沛不理不问,如果你敢惹他生气,我可是要变成鬼来骚扰你的!”
短暂的影像到这儿就停下来了。
沈霆眼神冷酷地盯着墓碑上的图像,他哼了一声:“好啊!欢迎来骚扰。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顺手拧开手里的那瓶酒,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灌完了,沈霆把酒瓶随手一扔。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沈枞的墓碑:“抱歉了,沈枞先生,希望你配合我演一场戏,虽然我确实很想这么做,但今天的目的并不在此。放心,我不会做得太过分,至于你呢,就算是掏了这些年的抚养费,咱们扯平。”
他说完,突然抬起腿来,狠狠一脚踹在墓碑上!
紧接着,沈霆又踹了一脚!
然后是第三脚!
墓碑受到攻击,整个公共墓地立即拉起了警报,机械的警告声顿时响彻天空:“攻击者请停止行动!墓园已被封锁,请立即停止行动!”
江昶在次日一早,从自己的助理那儿听见了新闻。
“攻击墓碑?”他错愕地看着助理,“攻击谁的墓碑?”
“就是他生父的墓碑!”助理愤愤不平道,“沈霆当场被捕!我听说医疗大臣都快疯了,一大早跑去警局理论——哪有这种人!竟然踢自己父亲的墓碑!”
没过多久,江昶就从贺承乾那儿,得知了事情的详细过程。
“他喝醉了,用脚猛踢墓碑,一共踢了三下。”贺承乾在那边,面色也显得很疲倦,周一的一大早就出这种事,确实令人头疼。
“阿枞的墓碑现在怎么样?!你们要怎么处罚沈霆?”
“问题倒是不严重,墓碑也没有破损,但这件事很不好听,毕竟是大臣的秘书……”
贺承乾停了停,皱眉道:“阿枞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孩子?!”
江昶沉默片刻,又问:“他说了什么?讲了原因吗?”
贺承乾摇摇头:“只说,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江昶想了想,突然道:“等会儿,我过去看看他。”
贺承乾有点诧异:“你要见沈霆?”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江昶说,“我怀疑事情和蓝沛有关。”
“你是说,蓝沛在背后指使?!”
江昶苦笑道:“怎么可能。蓝沛爱着阿枞,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我只是想亲自问问沈霆。我总觉得……”
他停了停,这才低声道:“我总觉得,我对这孩子负有一定责任。这二十年,他和蓝沛在黑崖星那种地方相依为命,怕是性格方面也受了一定的影响。”
贺承乾皱眉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承乾,你别这么说。如果咱们能早点伸出援手,给他们一些帮助,事情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贺承乾极为不悦:“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蓝沛自己!我才不管他内心有什么苦衷,当初要不是他……”
“嘘!”江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贺承乾停住,最后,他没好气道:“你要过来就过来吧,我怕这小子的眼泪要把警局变成游泳池了!”
江昶抵达警局,贺承乾亲自将他带去关押嫌疑人的地方。
其实沈霆这次闯的祸,仅仅从法律上来说并不严重,墓碑只是被踢了几脚,也没有破损,顶多罚点款了事。
“麻烦的是媒体那边好像知道了。”贺承乾皱眉道,“林襄这家伙脑子缺根弦,自己的秘书闯了祸,不说赶紧帮着收拾残局,一大早带了人来警局闹!简直不像话!”
江昶按了按额头,哑声道:“林襄非常器重沈霆这孩子,恐怕是寄予了厚望的……”
贺承乾的脚步突然停下来:“这就是我觉得林襄最‘缺根弦’的地方。”
江昶一怔:“为什么这样说?”
贺承乾转过身来,他看着江昶,神色里竟然有了点罕见的犹疑和烦闷。
“阿昶,沈霆这孩子……我感觉不太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
“我说不上来,直觉而已。”贺承乾压低声音,“这孩子,伪装非常重,他给出的所有东西,都让人难辨真假。”
江昶没想到贺承乾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有些艰难地说:“可我觉得他还不错,承乾,这次沈霆可能是喝了酒,一时失态……”
“不是那么回事!明白吗!”贺承乾少有的不耐烦起来,“你别忘了,他是在谁的身边长大的!不要以为他外表长得像阿枞,你就把他当成阿枞一样的人!他和沈枞根本就不一样!”
贺承乾极少这样不客气地和江昶讲话,江昶更加困惑,一方面他觉得贺承乾这怒火来得很邪乎,另一方面他又明白,身为魂奴,尤其又是个资深的警察,贺承乾的直觉是非常灵敏的,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但是夫妇俩此刻站在警局里,总不好当场争辩个输赢。
江昶叹了口气:“你也别那么说蓝沛,他总不可能教这孩子坑蒙拐骗吧?肯定是往好里教的……”
“阿昶,你懂不懂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不懂什么叫潜移默化?”贺承乾冷冷打断他,“蓝沛是什么人,我不比你了解得少!我知道,你还在念旧情,念你们1605同寝之谊,你不愿把他当坏人看,可是在我看来他就是罪犯!警方无法绳之以法的罪犯!蓝沛有苦衷,沈枞更有!难道你同情蓝沛,就不同情沈枞吗?”
江昶无言以对。
良久,他抚摸着贺承乾的背,轻声道:“我知道,你和阿枞的感情深。可我和阿枞也不是陌路人呀。”
“正是因为我和阿枞感情深,我才对如今这样一个披着他的皮,肚子里却揣着蓝沛那种心肠的人,抱有万分警惕!”
江昶苦笑道:“好了,咱们先别吵了,我进去看看沈霆。”
贺承乾这才不情愿地指了指对面的审讯室:“他在那里面,门没锁。”
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我劝你,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