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小哑”的人颔首点头,便没有别的动作了,只目不转睛地“看”向长魂的位置。他戴着的面具没有留出“眼睛”,因为他不需要,也是这个原因,给人一种更诡异的视觉感。
见此,柏川识相离开,此地便陷入无声之境。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说完这话,长魂就像咬掉自己的舌头,瞧瞧这说的什么话!本想打破这么个尴尬的局面,可这话不就是说人回来早了吗。
你回来这么早干嘛呀,应该晚点回来。
小哑这下连简单的动作也没有了,直接转身走了。
长魂心中懊恼,连忙追上去,却因为之前的伤,根本追不上小哑。
他扶着栏杆休息,后背隐隐刺痛,一股温热的液体在流动,估计伤口裂开了。那
近两尺,深可见骨的伤口,可不是骗人的。要不是躲避及时,早就被拦腰斩断了。这里不得不佩服周家的鬼侍,果然恐怖,只认周家人,对其他人,哪怕是友军,也要见血才能停手。
“嘶——”后背措不及防地被一只手用力摁了摁,痛得长魂深深抽了口冷气,“轻点!”
那手似乎顿了顿,又用力一摁,似乎故意报复一般。
巨大的疼痛致使长魂冒了一身冷汗,长魂有些怒了,也不管伤口会不会裂开得更厉害,伸手抓住背后乱来的手,但触及到一片冰凉之后,心里再大的火气也熄灭了。
无声叹了口气,长魂将人扯到面前,看到对方手上布满斑驳的新伤痕,长魂眸子闪了闪,但并未说什么,他将对方的面具拿下,一张只能勉强称为清秀的脸暴露在空气中,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丝毫没有许久没见过阳光的不适,因为瘦弱,而显得眼睛很大,看起来有点吓人,惨白无色的唇抿得很紧。
“小醋坛子。”长魂抚了抚小哑的脸颊,拇指在那惨白的唇上来回摩挲,似乎想揉出点血色的人气出来,“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小哑摇了摇头。
“走吧,回屋给我上药,真是没轻没重的。”
长魂拉着小哑,手却是避开了小哑的手掌,握着袖子遮挡的位置。
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后面的人执拗地站着不肯走。两方坚持之下,长魂的心情开始烦躁,语气便重了:“你又在闹什么脾气!都跟你说多少次了,你那小孩子脾气收敛收敛。我走的时候警告过你什么?要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自己,才过了多久,瘦得不人不鬼的!想做给谁看呢?你已经不小了,我……小哑,你干什么?”
小哑挣开长魂的手,夺过面具,一丝不苟地戴上,将那张消瘦苍白的脸再次覆盖,然后用力将长魂推开,小哑回过身,似乎是“看”了长魂一眼,而后快速离去,其速度是方才的好几倍。
“你应该冷静一点,好好解释。”
“我没法儿冷静!你看到他瘦成什么样子了吗,那手上全是骨头。我当初就不该跟王爷先回来……都是我……都是我的错……”并不惊讶柏川在这里,长魂烦躁得用力砸向扶栏,精心雕刻的扶栏被肉拳砸的稀碎,但长魂的手也被砸烂后变得尖锐的木头扎破,从而鲜血沥沥。长魂却仿佛感受不到似的,他猛地站起来,一脸懊悔,“他眼睛看不见,又不能说话,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回来的。我还对他发火,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当时就是气急了。他能去哪里?”
“其实小哑前天就回来了。若不是小哑没日没夜地用‘众生’为你疗伤,你以为你能好得这么快?”虽然小哑提醒过自己不要告诉长魂,但柏川总觉得,他们两个不该是这样的。见长魂一脸惊愕,柏川又道,“长魂,你在可怜小哑吗?”
“我没有可怜小哑!”
“那是在赎罪吗?”柏川蔑叹道,“因为……小哑就是你的错误,才导致他变成现在这样,所以,你不喜欢小哑,却不能拒绝他的感情。”
长魂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尖锐的柏川,他张口欲言,但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摇头。
柏川眼神微凉:“有时候,我真替小哑不值。以后,你还是离小哑远点吧。”
“凭什么!”
“就凭你这态度!”柏川松开手,“长魂,你真的觉得小哑生气乱发脾气是因为小孩子的占有欲?你真的没有发现问题吗?你其实是早就感受到小哑回来了吧,可是你呢?你躲着他!”
“我……”
“长魂,别怪我没提醒你,再这样下去,你最终会真的失去小哑的。”
长魂如被当头一棒,傻傻的愣在当场……
失去小哑?
为什么会失去小哑?
他从没有想过会失去……
已经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他的名字,叫小哑。
小哑有一双明亮得宛若星辰的眼睛,会单纯地笑,会唱出动听的歌。每次小哑唱歌,就会害羞得脸红,刚开始,声音还会发抖。
可是,那样简单的、纯粹的小哑,消失了。
因为长魂太贪玩,偷偷带着小哑跑出训练场,回来的时候下了大雨,那天的雨真是太大了,大得几乎看不清路面。长魂不小心踩滑了,旁边就是水流汹涌的河流。就在那紧要关头的一瞬,那么瘦小的小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硬是将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长魂拉住,自己却失重栽进河里。
河流太急了,长魂根本跑不赢被急水冲走的小哑……发现他们不见的柏川告知了负责管教他们的铩羽,而后,铩羽带着人出来搜寻,很快就找到追着河跑的长魂,但小哑,始终不见踪迹。
所有的人都猜测小哑凶多吉少,长魂更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再也不吵着要出训练场,只是总等着一个空床发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并不是狩猎的季节,北木雪却破天荒到山里去,那是北木雪最初梦到血沙的时候,他觉得梦里的森林就是那座山,于是,他以为,他可以找到那个梦里的人。
但梦里的人没找到,却找到了热不退的小哑,以及救了小哑的在山中自然生存着的野人一般思凡。
长魂简直不敢相信,被王爷带回来的人是小哑,是活着的小哑。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一直坚持守在小哑身边,谁劝都不肯离开,他期待着那双明亮如聚着繁星的眸子再次睁开。可是,当那双眸子再次睁开时,再无光亮汇聚。
那是长魂第一次感到绝望。
但命运还不肯罢休,小哑的嗓子发不出丁点声音。
小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性子更是古怪得令人捉摸不透,那张清秀的小脸上,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笑的痕迹。
长魂却并不怕越来越阴沉乖张的小哑,他庆幸着小哑还活着,这样他就能弥补对小哑的亏欠,报答小哑的恩情。
然而,他真的只是这么想的吗?
他承认,最开始,他确实是抱着一种亏欠的心理再去接近小哑的。
但是到了后来,后来也是那样的吗?是吗……
不!
不是的!
那晚,他看到了,他看到小哑笑了,还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简单。
原来小哑一直都没变过。
但从那个时候,自己开始变了,变得贪得无厌。
他的视线忍不住往小哑身上停留,见不到小哑就会一直想,就算到梦里也全都是小哑。爱笑的小哑、乖张的小哑、安静的小哑……他全都好喜欢,想要独占。
一直以为小哑对他是纯粹的兄弟关系的他居然有点庆幸,庆幸小哑看不见,这样小哑就不会发现,不会知道丑陋的自己。
他突然醒悟,醒悟自己的丑陋。
所以他开始躲着小哑,却因为得不到而烦躁、而不安,开始指责对方,像个没有理智的疯子,胡乱攻击着最爱的人。
但刚才,柏川的意思是……
长魂猛地抓住柏川,慌乱地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刚才的……是什么意思!”
柏川惊愕地看着恍然大悟的长魂,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人能这么迟钝:“小哑对你什么感情,傻子都明白,你不会……一直不知道吧?”
“我……我以为他把我当做兄长……”
“天——”柏川扶额,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我已然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了,你简直……那你对小哑到底什么意思?”
长魂哭丧着脸:“我还能什么意思!我……我怕他知道了我对他的心思会生气,才一直躲着他啊……”
“你能傻得再清丽脱俗点吗?”
“你废什么话!”长魂忽然想到什么,表情严肃,“你是不是知道小哑会跑去哪里?”
柏川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收回来,中途不明显地看了长魂身后一眼,道:“知道。”
“那……”
身后忽然被拉扯,长魂回过头,便看到一个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戴着没有“眼睛”的面具的小哑。
柏川见长魂已经傻了,憋着笑:“你们慢聊,我这次真走了啊。”
……
沉默。
“你……我……”
长魂结结巴巴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只好选择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了,一个熊抱,把瘦弱的小哑抱进怀里,后背挺疼的,但是没事儿,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