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的里头,果然还藏着些玄机。
梁季玄拆了外壳,藏在里头的照片掉了出来,是梁季青同一男孩儿的合影。那男孩儿应是个学生,横竖不过十七八的模样,许是刚刚抽条,个儿纤高,站在梁季青身旁竟是冒了小半个脑袋。他穿着浅咖的西式西服,肩有些削,抵着垫肩滑到手臂的位置自然凹陷。那男孩头发不过寸余长,削得薄薄净净,体体顺顺贴着侧耳。站在梁季青身旁,他笑得腼腆,旋出了朵单边的小梨涡,是个很是精神的漂亮小伙子。
这张照片的拍摄背景,是个大学。他们的站位挡住了关键的校名部分,只能看到右下角隐约露了个‘大学’字样,上头是个基督教风格的尖顶。北平教会学校不少,这应是其中之一。
梁季玄拿着这照片,心中升起了些异样。照片倒很是寻常,但... ...他弹了弹相框,这放照片的位置,可不大寻常啊。
梁季玄正皱着眉思忖着,门外忽然传来了老陈头的呼唤声,“季玄啊,你看完了吗?”梁季玄这才惊觉时间已过去许久,他忙大声应答,“抱歉啦陈老,没注意时间,我马上就出来!”
他满是歉意大致收拾了一下,把相框归了位,至于那张藏在相框里的合照,梁季玄自是取走了。陈老爷子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他瞅见打屋里出来的梁季玄,咧嘴笑了笑,等了这么久他倒是没一点烦躁情绪,“怎么样,有收获吗?”
“... ...说有也是有的,”梁季玄说得有些迟疑,他从兜里掏出那张合照递给陈老爷子,“老爷子,同我哥哥站一块儿这男学生您认识吗?还有他们照相这地方您知道吗?”
陈老年岁不小,眼神儿倒是不差,他接过那照片就着月色看了看,“哟,这小少爷长得挺漂亮啊,嗨你别说这模样看着还真挺眼熟,”老陈头摸了摸后颈,“这地儿我倒很是清楚了,一看这尖尖顶就知道是圣约旦大学。”
“是个顶新潮的地儿,里头的学生都很是厉害的啦,”陈老爷子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诶说起来,我们报社这次又给停了刊,起因好像就是这学校里头的学生搞得什么子‘爱国救亡运动’。这新闻,还是梁主编亲自跟的稿呢。”
“这回闹得可有些大咧,都见血啦,”陈老爷子压低了声儿,“领头的几个学生挨了整,我们报社也跟着领了罚。这不,好好的每日一登的报纸,硬是给整成了周刊月刊,也是没办法啦。”
梁季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墙外传来了‘咚咚’的铜锣声,高亮的吆喝声随之炸起,是挑担走街的买卖人在叫卖豆汁儿焦圈类的早食。陈老爷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梁季玄这下可真真是歉意满怀了,“陈老爷子真心对不住了,您看这打扰您大半夜的,我出去买吃的,您吃了就赶忙再睡个回笼觉吧。”
“嗨多大点事儿呢,”陈老爷子摆了摆手,“你也是心急不是。这吃的呢,你就甭买了,我老人家食儿少胃小,吃不下的;不过这回笼觉嘛,我可真是得好好补补了,恰好报社近些日子歇班,我还能舒舒坦坦偷个懒。”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日头初升驱散了夜色,陈老爷子转了身往他自己房里挪步,西北偏角的房间里隐隐绰绰显出点微弱烛光。梁季玄自是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他临到了门口又冲陈老爷子道了声谢,没听着回应,但是房间里的光倒是熄灭了。
梁季玄带上了门,他决定先去圣约旦大学看看。
这北平的天气,也是不大好的,同永和镇一样,漱漱的小雨一直未停过。梁季玄此时万般庆幸临行前,他顺手带了把伞,纸伞撑开,新浆上的桐油气色弥散开来。说起来这伞,还是当时福伯给他的那把。
梁季玄从那巷子里头出来,天尚未大亮,街上却是已经热闹了起来。架起来了个简易棚搭子,里面摆满了小桌儿小凳,这就是个临时店面了。早起人儿轻车熟路往那小凳上一坐,热气腾腾的豆汁儿麻溜儿跟着就上桌了,焦圈他似蜜炒肝儿,有甜有咸,一一上桌儿,钩得梁季玄不由咽了口唾沫,背井离乡整四年,他真是许久未吃到这家乡味了,闻着这味儿,他肚子里的馋虫都给逗起来了。梁季玄径自寻了个空桌坐下。
他刚一落座,就觉着不对了。他一身西式洋派的打扮,窝在这小凳里,同周遭搭起来真是说不出的违和,梁季玄忽地有些后悔了,他怕是不该就这么草率坐下的。正踌躇着,店老板忽地就走过来了,他端上来了碗豆汁儿,连带着炒肝焦圈一并带上了桌儿,“嘿青子,今儿就你一人啊,那小东西没跟着你一路?”店家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就势拉开旁边的空凳,一屁股坐下了,上下打量了圈梁季玄,店家啧啧出了声,“说起来你丫可是有日子没来了啊,看你今儿穿得这么人模狗样的,怎么了,又有啥大活动?”
看这店主把他错认成了梁季青,梁季玄忙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不是梁季青,我是他双生弟弟我是梁季玄。”店家不屑地摇了摇头,“你丫这玩笑开一次得了啊,每次穿得人模狗样的就装不是本人的,有意思吗你?这次还新鲜了,还蹦出个双生弟弟呢还,甭瞎骗你杜哥,甭闹啊你。”
“嗨嗨嗨是是是,杜哥我错了,”梁季玄苦笑一声,从善如流应答了下来。这亲哥哥‘劣迹斑斑’带来的‘恶果’,他当然是得承着了。
“说起来,同我本家儿的那小子还好吗?杜若白那小子没事儿吧?”杜哥连问了两次,对于这他没听过名的人,店家倒是挺上心的。
梁季玄想起了梁季青办公桌上的那张合照,他忽地心头一惊,含糊地试探性问了问,“他一学生,能出什么事儿啊。”
“嗨,跟你杜哥我你还瞎保密个啥啊,就前几天,东交巷那场子活动不是他撺掇搞的?”杜哥压低了声儿,“我听在那儿的朋友说,是见血啦?真没事儿吧?”
“嗨... ...真没甚大事。”梁季玄含糊混弄着,心里倒是渐渐有了点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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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拾肆.西郊平
“杜若白... ...”梁季玄暗地里把这名字记下了。
圣约旦大学在西郊平巷,距新桐路可算不上近,他雇了辆人力车搭他过去。天依旧阴沉着,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路上来往行人不多,显出些萧条,梁季玄站在圣约旦大学门口,却不由发了愁。
这地的确是照片里的这背景地方,但此时,圣约旦大学铁门紧闭。大门外贴了张白底黑字的公告帖子,被漱漱小雨飞湿了些许,大致意思为因生事故而停课七日,底下落了时间款,标明了八月三十一日。
梁季玄算了算时间,今日才四号,这学校还得两日才复课,他不由愣在原地发了愁。
“季玄,季玄... ...梁季玄!”
梁季玄忽地听到有熟悉人声在喊他,忙回头张望,却没找到声源。
“这儿啊,你往上看,我在这儿!”
顾华天站在酒楼二楼,笑容灿烂冲他狂招手,大呼小叫毫不注意形象的模样同他一身书卷气倒是真真儿不大相符。梁季玄不由抚了额,他这学长,一年未见还真是一点没变。
顾华天长了张能唬人的脸,眉眼细狭,下巴尖刻,搭上副方框玻璃镜,不笑时总显出些疏离的不近人情。但走近了方可知,这人,其实是非常和善乐观的。
顾华天热热闹闹把他迎进了小包间,包间里却只他一个人。他穿得很舒坦,桌上菜虽不多,但看着却也精细。不知吃了多久了,本是烫热过的青梅酒没了热气儿,他手边还摆了本摊开的书册子,已翻过了一多半。
“学长倒是真会自得其乐啊,”梁季玄调笑他,“怎得只有你一个人呢,身侧竟无美人为伴?”
顾华天哈哈笑了起来,“难得偷得半日闲,当然是自个儿独处来得自在了,喏,”他朝梁季玄晃了晃手边的书,“有时候能看看闲书,可比陪伴美人舒心多了。”
梁季玄定睛一看,竟是本西厢记,他不由感叹,“我刚想说一年没见你是一点没变,现下看来,学长你还真是变了不少啊。”
顾华天不由摇摇脑袋,“以前呢,我的确是更喜欢西方浪漫文学,但是啊,当兴趣成了工作,那真真是丁点兴趣都提不起来了,”他摊了摊手,“现在啊,我更喜欢这些子老东西。”
“嗯?工作?”梁季玄心头一跳,反问了一句。
“对啊,我去年回国,在大学谋了个闲职,教西方文学史,”他站起身指了指对面,“呐,就这,圣约旦。我呢也不图别的,就图个活少时间多,堵家里老头子的嘴,我可不想回去同布料绸匹打交道。”
“这不,趁着学校停课,我也是得了几天整日空闲,好不舒爽。”他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啊,再过两日就又得开学了,工作起来啊还真的款着束着的,真不如当学生的时候自由轻快。”
顾华天还兀自感叹着,梁季玄却是心下一动。
“诶学长,”梁季玄问他,“听说在你们学校里头有个学生叫杜若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嗨那小子,”顾华天拍了下手,“他啊,我还真清楚。这小子一学期就没来上过我几堂课,要不是我两家世交,老爷子嘱咐我关照着他,我早挂他科了!”顾华天忿忿,“说起来,这次停课的起因好像就是他搅起来的,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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