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嫂这次,更是犯了大忌讳了,那族谱上可是拿朱笔描了大红字儿的,外姓人万万不可参合其中,”梁三爷猛拍了下手,“这次叔嫂牵扯进来的本家人可有足足二十余口,我,就是为了梁家,也不得不同您争这一次了!”梁三爷说得唾沫横飞,一脸的正气凛然。
“上午刚完,下午福伯就去世了,您老说是喜丧,这话儿怕是难以服众了吧,”梁三爷指了指半开的房门,“您让我们进去看看,没问题,我们一众任您家法伺候,绝不半点含糊;若有问题... ...梁老爷子,这事儿怕就得您给我们个交代了。”
梁老爷子木在原地,未动也未吭声。梁三爷也来不及等他回应,着急忙慌带着众人冲了进去。灵堂里就点了三两根白烛,烛火被风吹得发颤,照得一众人面如鬼魅,他们把棺材团团围住。
棺材上,盯死了七颗棺材钉,明明晃晃的在烛火里反着光。
“三爷,开吗?”一小辈儿默默咽了口唾沫,握着起子紧张得直冒手汗。
“妈的废话,开,当然开!”梁三爷一把夺过了起子,一颗一颗从棺材上拗钉子。‘铛铛铛!’‘铛铛铛!’‘铛!’最后一颗钉子应声落地。
梁三爷咽了口唾沫,声音沙哑发干,“起!”。众人搓了搓手,一齐施力,棺盖,被打开了,涌出了一股浓烈的桂花香气。棺材里头,躺着穿着寿衣的福伯,耳畔放着个桂花香囊。他平躺着,长手长脚舒舒坦坦摊放着,仿若睡着了一般。额发遮着的地方,显出块淤疤,早已结了茧,留下扭曲盘旋的暗红殷痕。他穿着件白绸子寿衣,盘扣高高系住,遮得脖子严严实实,看不出甚端倪。
梁三爷咬了咬牙,“脱,把他衣领子扒开来看!”
“三爷,这不好吧... ...”一群小辈儿怂了胆,面面相觑,没人敢动手。“一群怂包蛋子,”梁三爷忿忿低骂了一句,“我来!”他咬着牙大白皮鞋往棺材上又蹭搭了两步,大肚子贴着棺材檐,阻碍了动作,一头大汗从胖乎乎的额头直往下滚,看着真是滑稽无比,但是现场的,却是无一人发笑,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福伯的脖子。
紧束住的衣领子被扯开,露出了底下苍老发皱的脖子。借着幽幽烛光,众人看到那截脖子完好无损,丁点伤痕都没有。梁三爷不可置信,一把抓住他又凑近细看了看,他额头上的汗滚得更欢了,手心濡湿湿地直发潮,他不小心用了重力,福伯就着力倒在了他身上,脸直愣愣撞上了他前胸。梁三爷‘嗷!’的一嗓子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众人更是早就鸟兽状散尽了,福伯没了支撑力,倒了下去,‘咚!’地砸在棺材里,骇得梁三爷心狠得一跳。
“妈的!他诈尸了!我看着他睁眼了!!!”梁三爷坐在地上,指着棺材面色发青,哆嗦地话都啰不转了。
“你是看差了吧,”梁老爷子冷冷站在棺材前,“小侄快回去睡吧,我还要收拾这烂摊子,明日好送阿福上路呢。”
“你,我就不送了。”
梁三爷不由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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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玖.借寿(中-5)
第二日,福伯如期下了葬,小安打领头披麻戴孝抱着牌位。
梁夫人昨个在树下受了惊了,现下起不得床,这一路,梁老爷子亲自送行。
尚不过五更天,队伍便起了棺。天刚蒙晨光,氤氤氲氲浸在靡靡秋雾里,队首猛地响起一声唢呐,那声儿穿破了浓浓雾气,直透过薄薄衣衫,由不得人不心头发颤。
方孔纸钱纷纷扬扬随风飘洒,迷蒙雾中,隐约可见老雅嘎嘎盘旋其上。起坑,落棺,培土,丘坟成了型,一方青石石碑竖在了坟前。人走如灯灭,小安看着那一铲铲土将棺材点点掩埋,忽地悲从中来,也顾不得怕了,不由嘤嘤痛哭起来。
看不出悲喜,梁老爷子掏出随身带着的桂花酒,喝了一口,剩下的通通倒在了墓前。他木立良久,忽地就地跪下了,不顾众人阻拦,对着那碑磕了三个响头。梁老爷子扶着碑,拒绝搀扶独自站了起来,他步履有些跄踉。
“回去替我召所有梁家人到祠堂,我有事情要宣布。”他同身旁的小安交代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梁老爷子总是挺直的脊背佝偻了些,他终是不得不服老了。
“今日招各位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宣布几件事情,”梁老爷子杵着拐棍,站在祠堂中,腰骨打得笔直,“首先,我必需要向全族人道歉,借寿之传统,封是我,破亦是我,我身在族长之位,却未做到言必行,行必果。”
“不光破了这死令儿,还牵扯了半个族的人,我愧对大家对我的信任,这族长之位,万万不是我能继续胜任的了,”梁老爷子微微弯了个腰,鞠了个躬,“各位,我对不住你们。”
众人一片哗然。
“这新任族长事仪,一切按族规行事,我无甚别的要求,只求新任族长务必要以梁家为重,万不得重蹈覆辙。”
不远处,现出了梁三爷的身影。他衬衫扣系错了位,下摆胡乱扎在西装裤里,趿着皮鞋直往这奔,临了跟前,还被台阶绊了个趔趄,“妈的!”他唾了口唾沫,大声咒骂了一声,往前扑腾了两步,浑圆身子活似个滚动的肉球。
到了跟前,梁三爷反倒不着急了,刻意慢了步子,低头整了整皱乱的衬衫。他清了清嗓子,猛咳了两下,唾出一口浓痰。“叔叔,您老在位时候的功绩,我们这些个小辈当然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吧,”他抿了抿嘴,眼珠子滴溜溜打了个转,“这宅子... ...怎么说也是分给族长的,老爷子您继续住着,怕是不大合适吧。”
人群里,轰地迸出一蓬喧闹议论声。有小辈嘻嘻闹闹站三爷的,也有些年纪大些的,为梁老爷子抱不平。
梁老爷子面色如常,眼皮都未抬上一抬,“这自是当然,我同夫人早盘算好了想去西山小宅子里养老,这下倒是得偿所愿了,”他抬头瞥了一眼满脸得瑟的梁三爷,“倒是贤侄你,可别忘了本心,失了本分。”
梁三爷昂着头,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哼’,他可不愿再听这失了势的老头子废话连篇。梁三爷俯视了圈四周,在众小辈簇拥下趾高气昂地走了。他急着去瞅瞅这大宅子,他急不可耐要成为它的新主人了。
梁老爷子不吭声,目送着祠堂里一个个族人离去。秦妈妈忙扶了梁老爷子坐下,“老爷,你可莫气,气到了身子可是不行的啊。”
“秦妈,你若是想留下来,我去同梁三说说... ...”
“老爷您老糊涂了不是,秦妈自然是得老爷一家在哪儿,便跟到哪儿啊。您和夫人的口味,那除了我谁能照顾周全啊?”秦妈妈拍了拍胸脯,满是不在乎,“依我看呐,您这或还是件好事,西山清净水又干洁,野物山味也多,您老无事还可去那寺里同济慈住持下下棋,那小日子可不比现在过得美?”
“老爷要是不嫌弃,可以带上我一起吗?”小安从秦妈妈身后冒了个头,怯懦懦发了声,“我自幼受老爷庇佑,感谢您的恩情,如若可以,小安想随老爷同路。”
梁老爷子低头叹了口气,不由唏嘘。
“走,各自回屋收拾东西,到点即时出发。”
待回了屋,梁老爷子不由大吃一惊。梁夫人仍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见清醒。比起早晨,她的状况更差了。瑟缩着发抖,她嘴里念叨着喊冷,明明身上裹着厚厚的冬被,仍不足以御寒。她周身发寒,青白皮骨透着离奇的乌紫,淤在皮下,仿若冻伤一般。梁老爷子忙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他手下一片冰凉,不由心头一跳,梁夫人唇角裂开,嗫喏着往梁老爷子怀里挪了挪。梁老爷子搂着她,才感这凉这冰,是从头一直延到了脚尖。
梁老爷子为她诊脉,梁夫人此时脉象虚无,气短体阴。他忙抓药熬汁为她服下,梁夫人却牙关紧闭,竟是半点也灌不下,梁老爷子硬是拿筷撬开才勉强使她服下半碗。然这半碗药,也未起到丁点作用。梁夫人依旧蜷缩着发抖,她痛苦地□□着,哀叫愈发凄厉,她细瘦的指头紧紧攥着床沿,将养完好的十指指甲生生根根撇断蹦开,她越蜷越小,汗水纷纷滚落,却是冰凉的,濡湿了大半床榻。她哭喊着,声儿都沙哑了。
梁老爷子急得直跺脚,却无计可施。忽地,他一低头,猛地看到了从无忧寺请的护身护,死马当作活马医,梁老爷子忙取了给夫人戴上。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梁夫人戴上后好了许多。她面上虽依旧青白着,手脚倒是松快了不少,她卸了力,瘫软开来,软融在冬被里,表情也轻松了不少,她的身上总算是添上了些温度。
梁老爷子终于舒了口气。
未惊动旁人,一行四人,连夜登上了前往西山的马车。夜风飒飒,山路寂静,只听得到马狂奔的哒哒声,小安驾着马车一路狂奔,他们正急着赶往无忧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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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拾.借寿(下)
无忧寺,临于西山顶峰,四人行至半山,忽觉眼前一片明亮。半山腰,一小沙弥举着灯笼冲他们行了个礼,“各位施主请随我前往,济慈师傅特让我在此等候,带你们行近道,切莫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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