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松了劲儿,塌软了腰,摇着大尾巴,摇头晃脑蹭到了梁季玄脚边,就着人西装裤磨爪子,眯着圆眼睛,一副讨赏的小模样。
失而复得,自是欣喜的。梁季玄忙把小黑抱进了怀里,沿着脊背给他顺毛,大白猫背上裹了层剔透浮露,濡湿了表层,内里的绒毛倒是依旧干燥温暖,被撸得舒坦了,小黑眯着眼小下巴枕着梁季玄手肘一个劲儿挨蹭,倒是依旧一声不发。
“他是个小哑巴,听不见也说不出,”梁季玄捏了捏小黑翘起的耳朵,同站在身侧的福伯说话,大白猫不甚乐意地龇了龇牙,作势咬了下梁季玄指尖,倒是没用力,只留下了个浅白的月牙痕迹,“除此之外啊,聪明得不行,我都怀疑是不是藏了个人在里头了。”梁季玄作势要打他,小黑嘲弄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把自己往梁季玄怀里又拱了两拱。
风呜咽狂奏,鬼泣般哀鸣,暗红灯笼被吹断了木柄,没了根系,无倚无靠随风卷了个上下,断了筋骨,碎了皮面,衰衰颓颓耷在了门栏外。“这风... ...好不吉利啊,”梁季玄怀里抱着猫儿,垮进了梁家大门。
“这猫,看着也着实不大吉利。”福伯跟在后头,不由喃喃出了声。从梁小少爷臂弯里露了个头,冰兰眸子往福伯身上顿了一着,转眼,便消失无踪了。
福伯打了个寒颤,兀自噤了声。
刚进门,还未待行至卧房,怀里的小黑就机敏地打了个滚,从他怀里拱了出来。借着石桌蹬上了房梁,踩在乌瓦上,轻巧巧溜走了,没留半分眷念。
梁季玄不由苦笑,这猫行踪不定,只得是等着这主子自个儿来寻他了,他只得一人回了房。刚刚踏进房门,梁季玄尚未来得及啜口茶歇息两分,便被母亲唤去了后院。才跨进门,他就被院子正当间的桂树夺去了目光,枯槁枝桠零星挂着两三残叶,着了身雾灰长筒旗袍的梁夫人立于一旁凝望着发神,她面上未涂半点脂粉,青白皮色下无甚血色,素拌打头清淡到萧寡,单薄得害人生畏。
梁季玄生了恍惚,畏她单薄清寡,恐她在凛凛寒风里散了皮肉。梁夫人没留神打了个趔趄,梁季玄忙上前扶住了母亲。梁夫人这才发现了许久未见的小儿子,惨白的唇嗫喏了两下,半个字都没吐出来,眉头紧皱,素瓷样的面庞先失了镇静,豆大的泪珠子顺着腮帮直往下滚。
“玄儿,你看这树... ...”梁夫人说不下去了,豆大的泪珠连成了行,顺着面庞无声往下淌。
院正中的两株桂树,现出了巨大落差。右方一株依旧苍茂,左方一株却尽显颓态。满树墨绿的细阔长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零星三两片,土褐殷斑密密麻麻附于叶后,枯黄发脆的枝桠顶头缀了两朵细碎的米粒大小的桂花,艳红得好似发了疹。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妖异的香气,混杂着沤透腐败了的腥甜味。
这棵桂树,是他哥哥的替身树。梁季玄心头一紧,兀自颦了眉。
梁家自古以来,就有种替身树的习惯。于新生儿诞辰之日移培一株桂苗,取一指尖血,溉于根系。每跨一岁,便再取一新指,十指九年,树活方成,取个替灾免邪的兆头,也为着给魂系个根儿,梁家的人,离家再远,也不怕迷了眼,失了路。这院中的两株,便是他同梁季青的。
梁季玄不是个能言巧语的,笨拙劝了好久,好容易才让母亲止了泪。
梁夫人攥着丝帕,手骨节突兀,苍白皮下乌青血管蜿蜒,微微发着颤,“玄儿,自你四年前留洋去德国学西医,阿青没多久也离家往北平去了,他要去做那劳神子的记者,老爷子哪里肯许。这祠堂跪也跪了,家法打也打了,老爷子脾性倔,这阿青也是随了他这坏脾气,这一闹,阿青是整四年未回过家。”
“但你也知道,阿青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虽是离家数年,私底下却是一直有同我联系,但这最近... ...”梁夫人不由得又抽泣出了声,“我联系不上他了。”
天色依旧阴沉,沉郁雷声轰鸣滚滚,浓厚乌云被一道闪电劈开,隐隐照亮院中桂树。梁季玄抚了抚胸口,强烈不安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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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叁.是夜
[九月初三阴
心忧,难眠。]
日记摊开许久,梁季玄叹了口气,终是顿了笔。心乱如麻,搅动思绪万千,真真倾于笔下,却只剩了单薄四字。同母亲聊完再回卧房,街上更已打过三巡了,梁季玄合了合衣,索性起身点了灯,整理思绪。
自他从德国出发至今,在船上漂泊已是大半月有余。他这四年,同哥哥是一直未断联系的。梁季青这四年间去了北平,进了民声报社,从小记者奔到了主编位置,他统统都是知晓的。临登船前,他还给梁季青去了封信,怕他不知情况,错寄了地址。前加后算,他也是近个月未收到哥哥的消息了。
临行前他同梁季青的最后一封通信,信址落在民声报社。哥哥同母亲的最后一封通信,地址同样也是在民声报社。院中桂树初现异象之时,梁夫人就暗地里派人来寻过梁季青,也去报社问过,但梁季青早早请好了长假,外加上社里没人清楚他的具体住所,最后倒是断了线索,不了了之了。
梁季青为人做事细慎,住家地址从未向他们透露过一句。没有别的线索,梁季玄弹了弹信封,最后决定,到了北平还是先去梁季青工作的报社去打探打探情况。
“小少爷,夜深了,早些歇息吧,”福伯见他屋里还亮着光,送了夜食进来,“老爷刚差人传了口讯回来,说是雨重山滑,得晚一日再归。给您定的去北平的船票需要往后再挪一天吗?”
“不用了,”梁季玄顿了一下,还是缓缓摇了摇头,“等我去北平把哥哥带回来,我们一家再好好聚聚吧。”
听着老爷子回不来的这消息,梁季玄失落之余暗地里倒是舒了口气,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对于自家这老爷子,他倒真是有些怕的。梁家世代行医,祖上曾在太医院谋过职,后告老还乡回了永和镇,认真算起来,镇头的牌坊还是当年万岁爷赏给他们家的。梁老爷子以此为荣,也被此所困,对于洋人的西医学问,他向来是顶顶看不上的。
梁家本是个大家族,但到了他们这一代,却是人丁单薄了起来。上无兄姐,下无弟妹,梁老爷子临了不惑之年,才得了这么一对双生子,自是宠到了骨子里,也苛责到了骨子里。
他自是希望这一对双生子日后能继承自己衣钵的。但奈何梁季青不是个安分的主,天生一根反骨,不喜侍弄药草,也不喜四书五经,淘气得紧。他逃学去逛那戏班子,梁老爷戒条抽断了好几根,罚跪祠堂都快给跪出印了,也没把梁季青生的那根反骨给掰正过来。
一提起这大儿子,梁老爷子就止不住地闹头疼,也罢也罢,朽木不可雕,另择良材便是,这话音一转,就少不得得连带着夸夸这小儿子了。的确,同这早出生不过三两分钟的哥哥比起来,梁季玄着实算得上是乖巧了,梁老爷也一直把继承医馆重任的希望落在这小儿子的身上。却不曾想到,就是这么个平日里一声不吭,安安分分的主,倔起来还真没人拦得住。
当年他偷摸儿着奔了北平,考上了公费留学的名额,就这么先斩后奏出了国。他是走得洒脱,但现下回来了,怎么收拾后续烂摊子倒成了大难题。梁季玄扶了扶额,不由苦笑,带着一箩筐烦心事入了眠。
第二日,梁季玄是被噩梦生生骇醒的。不知是不是昨个进门的时候,那只大黑狗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在梦里,他被那只狗儿追了一路,黑犬紧紧咬在他身后,拧着牙压低了嗓子冲他狂吠。
他在匆忙中逃窜,却被面前突如其来的门坎生拦住了。无论如何奋力抬腿,都跨不过那道高竖的门栏。梁季玄急得满头大汗,步步紧逼的黑犬却突然呜咽一声倒下了。狗脑袋上莫名现出了道齐整裂痕,像被把看不到的刀正中劈开,鲜绒血液自伤口喷出,溅了满地,涓涓汇成细流又交融连接,在地上连结成块,融成了张深红发暗的布。黑犬躺在血泊中,胸腔剧烈起伏收缩着,深得隐隐现出了肋骨,渐渐地,血越漫越多,黑犬起伏渐小... ...他突地嗷呜一声发出哀鸣,后腿猛地一抽,旋即软软塌到了地上,不动了,僵直了,连带着黑亮的皮毛都失去了光泽。
梁季玄从梦里猛地惊醒,扶着床沿不住干呕。梦境过分真实,他隐约还能听到那声绝望的哀鸣,鼻尖似乎也还能闻到那刺鼻的铁锈血甜腥气。他坐起身,后背一阵发凉,汗珠子沿着额角往下淌,濡湿了大半个枕头,活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似得。
窗外天色依旧昏沉着,看不出时辰,梁季玄昏昏沉沉起身去摸大衣口袋。手底下异常的湿润触感,让他心头蒙上了层不安。梁季玄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摸出了个锦缎盒子。绸绒上安稳躺着块怀表,包着的塑纸还未撕开,金属表链折射着油润的光泽。盒里不知何时进了水,表直直白白泡在水里,玻璃表盖内里蒙了层水汽,把表盘遮了个隐约,隐隐能看到时针分针定重叠在了一起,定格在起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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