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白源半个脑袋连同左眼缠满纱布,声音沙哑地说,“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医生交代术后12内不能喂水,卫霖只好拿棉签沾纯净水小心触碰,濡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同事们顺利撤离。但临时据点曝了光,他们不能再回仓库,只能各自找地方安顿,吴景函也离开了那里。走之前,他把那些内幕资料、实验数据,还有在地下基地拍摄的视频,以及实验室研究人员的口供,全部通过网络公开了,互联网上炸了锅。媒体争相报道,民众们的怒火从网络燃到了现实,跑到市政大楼、警局以及脑研所的警戒线外集会抗议,吴老爷子跟救火队员似的,到处灭火。F市现在一片混乱。”
“上头不会坐视不理。”白源说。
卫霖答:“的确,这事已经惊动了华夏政府高层,国土安全部门已经发出了公告,即刻派调查组到F市查明情况。我们抛出的证据比钛合金还硬,事态已经完全明朗,毫无转圜的余地,无论上头是出于维护法律、打击犯罪,还是为了维持稳定、平息舆论,都必须公正公开地进行处理。
“只是不知道,对我们的通缉令会不会解除,毕竟我们炸了不止一栋楼,还弄死了不少人。”
白源扯了扯嘴角:“解不解除都无所谓,反正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卫霖笑起来:“也是,实在不行还可以跑路嘛。等你能下床了,咱们赶紧回去拾掇拾掇,打包金银细软,投奔梁山泊去。”
“好啊,一起落草为寇。”白源抬手,卫霖主动把一头软毛凑过去给他撸,比螺旋桨还乖巧。
两人唧唧咕咕说了几个小时的私房话,直到麻醉效果彻底褪去,白源坐起身,拔掉了输液管。
“医生说你得再多躺躺。”卫霖劝道。
白源换掉病号服,下床穿鞋,“他们错估了我的恢复能力。另外,咱们得抓紧时间,还有很多后续要料理。”
两人将甘逸呈和颜雨久的尸体送去火化,带着温热的骨灰罐前往辉山陵园,购买了一块墓地,花重金请石匠当场雕刻墓碑。
卫霖把颜雨久葬在许木的旁边,对许木说:“老师,这位颜小姐是我和白源的好朋友,也是个非常棒的女孩子,请你多多照顾她。”又对颜雨久悄声说:“小颜,你别看许木老师长得硬派又老成,其实他才37,也就比你大9岁,绝对是个好男人,不妨相处相处?”
白源闻言忍笑,惩罚似的捏了一下他的鼻尖,“死者为大,胡说什么呢。”
卫霖摸了摸鼻子,嘀咕:“说不定真有缘分嘛。至少可以聊聊天,九泉之下也不寂寞啊。”
而甘逸呈的骨灰坛,他放在了母亲的坛子旁边,做成合葬墓,接着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妈,我把爸给找回来了。儿子没用,迟了13年才让你们相聚,以后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了。”
白源沉默地看着卫霖,在他起身后,拍了拍旁边那块空白的墓碑:“回头把这块墓地也买了。”
“啊?给谁?”
“给我们。我没有家人,你爸妈就是我爸妈,就像你说的,以后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
卫霖愣愣地看他,半晌后干笑:“未雨绸缪得太早了点吧。”
“别笑了,比哭还难看。”白源丢下一句,转身离开。
卫霖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沉甸甸地坠着,又仿佛有了永久的陪伴与互相的依托,格外释然。
白源走了几步就停下,头也不回地说:“快跟上。”
卫霖追上前。白源抓住搭档与爱人的手,十指紧紧交握,掌心相贴,带着温暖而坚定的力度,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卫霖明了他此刻的心意——即使前往末路终途,他们两人也要并肩携手而行。
第159章 长夜将尽
两周后, F市几乎被翻了个个儿, 从市长到相关部门和机构的官员被撸掉了一大串,包括脑研所的头头脑脑, 还有私下投资的股东们, 连同白氏企业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白远在白竞轩去世后坚辞董事会职务, 变卖名下所有股票和产业,卷了巨款跑去国外, 倒是毫发无伤。
官方公告中, 对脑研所地下基地那天发生的事语焉不详,只说是逃离实验室的受害者们与保安发生了冲突, 似乎并没有打算追究一干破妄师的法律责任, 但呼吁他们和那些进行过脑域开发实验的人尽快联系政府, 接受身体检查和人道救助。
可是白源和卫霖的通缉令却没有解除,只是改了“恐怖分子”的罪名,定义为“涉嫌谋杀及破坏公共设施”。
吴景函因此与他家老爷子又吵了一顿。
吴老爷子又拿敲背锤敲打意气用事的儿子,骂道:“你以为我不想拉一把?是上头容不下他们逍遥在外!你也不想一想, 这两个人随随便便就能炸毁基地、对抗武装, 操纵舆论、煽动民众, 最可怕的是,拥有如此惊人的特殊能力,没有一个脑进化者是他们的对手。还桀骜不驯,这是多么大的安全隐患!”
吴景函悲愤道:“你没看资料吗?他们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尤其是卫霖!就不能让人家安安稳稳地度过余下的日子吗!”
“可以啊,只要他们去自首。我拿这颗老头确保他们未来的日子安安稳稳,绝对不会被人为难。说穿了, 上头也是担心他们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万一精神受刺激,丧失理智,打算报复社会,那破坏性可就大了!”吴老爷子拍着沙发背咆哮。
吴景函冷哼一声:“上头想把他们软禁起来?没这可能。依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宁可亡命天涯,也不会同意像猛兽一样被圈养,这和脑研所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上头有上头的全盘考量,从大局出发,以大局为重。如果我是你,就摆事实讲道理,劝他们去自首。只要这两人自愿接受管束,上头就放心了。”
“我不去!没脸开这个口。你们警方就继续奉命抓捕吧,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抓得着!”吴景函说着,提起装着螺旋桨的宠物包气呼呼地甩门而去。
吴老爷子把心爱的紫砂茶壶砸碎在了门板上。
吴景函在确定没人跟踪后,找到了藏身在郊区一家小旅馆的卫霖和白源。
白源已经装上一只黑色的义眼,看起来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吴景函以为他戴黑色隐形眼镜遮掉了原本罕见的瞳色,没什么多余的反应,直接把螺旋桨交还原主,顺道提了提他家老爷子对上头意图的揣测。
“所以说,你们还是尽快远走高飞吧。”他真心实意地劝道,“对当政者而言,秩序远远比正义更加重要。”
卫霖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谢谢你老吴,你对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对了,还有件事想麻烦你。”
吴景函听完,点头说:“没问题,小事一桩。”
当天夜里,收到消息的破妄师们陆陆续续来到市郊工业区的一处厂房内,与卫霖和白源碰头。
干成了一件大事,重获自由,大家的精神都很振奋,叽叽喳喳聊成一片。
卫霖扫视一圈,发现杜西铭和简芯那对办公室情侣神情郁郁地站在角落里,互相搂着,一言不发。而且少了个人,迟小池不见了。
“迟小池呢?”他问。
周围太吵,卫霖提高声量,又问了一遍:“你们谁看到迟小池了?”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左右顾盼,纷纷摇头。
简芯把长及臀部的黑直发梳成了一条蓬松长辫,挂在胸侧,这会儿正沮丧而烦躁地揪着发辫,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开口。杜西铭安慰地握住她的肩膀,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上透着沉痛。他低声道:“告诉大家吧,该来的总要来。”
“迟小池……走了。”简芯涩声说。
“——什么?”众人错愕之后,震惊。
这个“走”字说得如此沉重,自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怎么回事?半个月前撤离地下基地时,我的‘神经脉冲网’明明还能接上他,那时还好好的啊!”辛乐率先追问。
“我和西铭也是上周才偶遇他的。他换了个麦当当门店,继续当送餐员,穿着制服大街小巷地跑,一脸兴高采烈。我们请他吃饭,他说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现在精力特别充沛,白班晚班连着上都没问题,说着说着,突然就七窍流血晕过去。我和西铭吓坏了,赶紧把人送医院,抢救了大半夜,最后没救过来……”
简芯红了眼眶,哽咽道:“我们都看过资料,知道脑域开发的后遗症,知道我们的寿命会比普通人短。但直到看着迟小池被推出来,脸上蒙着白布,我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生和死之间的那道闸门,是咔嚓一下说掉就掉下来的……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还剩多久,西铭还剩多久,还有大家……”
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杜西铭把她的脸揽进自己怀里,低声哄慰。
场中一片沉寂,只有简芯的啜泣声在幽幽回荡。
死亡这种事,所有人都知道它迟早要来,但看不到期限时,它只是个抽象的阴影,转念飘来,倏尔又飘走了,还可以假装不在意,用船到桥头自然直来安慰自己。然而一旦感知到期限的迫近,不甘、惊惶与恐惧就会骤然降临,伸出利爪将人紧紧攫住,从此后再无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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