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孤桐登时面红耳赤,嚅嚅无言。目光四处游离,不知要落在何处才好。带回过神,羞恼道:“你是说我现在狼狈不堪!”
低头见左手裹如粽子,身上无处不痛,想来必定到处青紫,狼狈得很。
萧清浅牵着她手,笑而不语。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渐生旖旎。
“女侠女侠!”
小宝的细尖嗓子响起,秦孤桐一惊,暗道:这活宝倒是长命。三番波折,五番折腾,天汉寨数十人居然就他活下来了。
秦孤桐见萧清浅不语,料她不愿搭理小宝。清咳一声,问道:“别嚷嚷,有说就说。”
小宝听她声音,惊得不知所措,细尖嗓子好似雄鸡叫破天:“啊!女侠你你...你醒了!我我我是小宝啊!”
秦孤桐听他喊地更欢,颇为无奈,冷声呵斥道:“闭嘴!再嚎将你挂在屋檐上风干!”
小宝在屋外打了寒战,慌忙说道:“别别,女侠饶小的狗命。那个...道长醒了,嚷嚷着见您。”
秦孤桐听闻叶隐子醒过来,顿时喜出望外。不管道长是否召见,她都是要去探望的。萧清浅也不劝她,替她拿来外衣,又将斗篷披上。
推门见小宝一脸忐忑地谄媚,秦孤桐眉梢一压,星眸寒光凌厉,似笑非笑道:“你那时鬼哭狼嚎嚷嚷着让我救你...恩?”
“是那无脸怪物教唆的!”小宝登时脸色发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那那无脸怪物行事毒辣,要不是他呀逼我,小宝我哼都不敢哼一声啊!女侠,我...”
秦孤桐岂会不知,不过想吓他一吓。眉梢一挑,露出三分和气,体谅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自不会怪你。”
小宝头如捣蒜,堆笑讨好。他刚要开口,瞥了一眼萧清浅,顿时噤若寒蝉。摸摸胸口,心如擂鼓。
秦孤桐见他老实几分,开口问道:“你怎被他掳走,都见他做了什么?仔细说来。”
小宝怂着脑袋,不敢耍奸:“小的就记得醒来的时候,在土堆后面,有人坐在我身上。动弹不得。然后瞧见石汉他们,我心里激动,也没干啥,好像石汉瞧见我,反正就看见嗖一下,他胸口喷血,我又晕过去。在醒过来,就瞧见狗毛躺我旁边...女侠你不知道!那妖怪,那妖怪简直不是人,把那山魈活活剥皮...我现在想想都要吐。他他,他还想剥我的皮啊!”
秦孤桐越听眉头越紧,心中也理清前因后果:
那一夜,小宝被打晕绑在外面,被无脸人拖走。然后秦孤桐带着萧清浅离开。三人离开之后,小野人和山魈前往营地,对昏迷的人下了毒手。三拨人,正好前后脚,互相错过。
无脸人带着小宝险被发现,就出手杀人灭口。小野人行凶后离开,秦孤桐惊觉林中危险,又与清浅折返营地。随后张舵主他们归来。
无脸人为叶隐子前辈而来,早已潜伏数日,等待同伙与时机。插手其中,可能是因为他天性喜爱戏耍恐吓。
秦孤桐与萧清浅随小野人前往住处休养。期间不死狱的人马到来,潜入太和宗等候时机。恰逢秦孤桐等人误入,山魈被翠微子打下山涧。被藏于暗中无脸人掳走,剥皮杀害,戏耍毒害秦孤桐,借以牵制叶隐子。
这数十人出入,竟然不留踪迹,一来是杀手组织擅长隐蔽行踪。二来也是因秦孤桐缺乏江湖经验。那山壁上的圆孔怎也不似天然,她却只当巧合。
秦孤桐微微摇头,怅然叹息。远眺天地苍茫,懊恨自己疏忽大意,伤怀张舵主、山魈之死。只觉世事难料,生死无常。
她心中彷徨,下意识地侧头望向萧清浅。
松篁历冰霜,风姿不改,温如玉。
萧清浅那不变的从容淡静,让旦夕祸福都不足畏惧。秦孤桐轻咬舌尖,偏头望向旷野,才任由笑意从眼底蔓延到嘴角。
萧清浅小心搀扶着她,小宝前面带路。走几步,秦孤桐才知离得及近,就在隔壁厢房。
小宝推门,秦孤桐看见狗毛,又惊又喜,不由欣慰一笑。狗毛打量她一眼,又飞快瞥视萧清浅,微微颌首,低头拖着小宝往外。
秦孤桐见状心中起疑,正要开口。
“贫道下手,心里有数。”叶隐子闻声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她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只气色差了许多,瞧上去萎靡不振。她拍拍床边,示意秦孤桐坐下。
秦孤桐目送狗毛小宝出门,慢慢挪过去,拉着萧清浅坐下。
叶隐子瞅着萧清浅看了半响。秦孤桐心中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就听叶隐子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贫道避世太久,尘缘未了,怪不得无法入道登仙。待到冰雪消停,贫道要出山一趟。”
秦孤桐想起那一夜,紫衣老者话中有话,想必就是叶隐子的尘缘。
叶隐子瞧她一眼,叹气道:“你与我有救命之恩,不可不偿。我有三宝,持而保之...”
“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秦孤桐笑着接过话。
叶隐子气极反笑:“老子这话,大有深意。用在江湖之上,也未不可。江湖无道,仁义当先。江湖无法,俭德避难。江湖人个个好勇斗狠,切莫挣甚么第一。”
秦孤桐闻言重重点头,笑道:“晚辈受教,前辈好好休养,别想着琐事。晚辈之前总盼着奇遇,秘籍高人从天而降。如今却是想开,与其拾人牙慧,不若自己...哎。”
秦孤桐无辜的望着萧清浅。叶隐子在一旁哈哈大笑:“行了,小小年纪,哪来如此多客道话。”
秦孤桐摸摸鼻尖,换了个话题:“前辈,我有一事相询。”
叶隐子也料到几分,点点头。
秦孤桐迟疑问道:“那日翠微子前辈带走我朋友,前辈可认识?”
叶隐子摆摆手,打了个哈欠:“我虽没见过,却也猜到一二。事无不可对人言,虽是家丑,贫道告诉你也无妨。
那是元兴六十七年,睿帝传位太子。怀帝即位三月,落水而亡。虽是国之大事,却不足以倾覆天下。谁料到御医查出怀帝胸腔有积血,是受重力击打,心脉断裂而死。这事你知道的。
洛阳王性子刚烈冲动,一边在京畿抓人,一边派人快马加鞭来找我师尊。当时练武之人虽多,却不似如今这般门派如林。数得上号的便是我太和宗,还有伽蓝寺。
我随师尊入京,才知事态严重。唉,伽蓝寺那位无最上师一贯乌鸦嘴,堵都堵不住。其实当时不止梁瑞...旁人我不知,反正那时我师尊与无最上师都已能做到内力外发。
洛阳王知道这事,笃定怀帝是被害。无最上人几番劝诫,把命都丢在长安。师尊曾拜张尚书令门下,那人朝野声望...人走恩威犹在。纵是洛阳王也忌讳,不敢动我们。待他死后,我们才能回来。那番情景,你们是想不到,也不敢想。不怪江湖人后来反噬。”
秦孤桐听她口气风轻云淡,不过三言两语,只觉血雨腥风扑面而来,心中腾起刺骨寒意。她抬手将榻边茶杯递上。
叶隐子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师尊回来之后,卜了一卦。我至今记得,水雷屯卦,下震上坎。”
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雷雨交加,险象丛生,起始维艰。‘屯’原指草木发芽,萌生大地。万物始生,充满艰难险阻,然而顺时应运,必欣欣向荣。
秦孤桐细细一想,只觉卜卦之道,大有深意。
“师尊下令封山。”叶隐子脸颊一动,淡淡涩笑。“不断有游山道士避难而来,外界消息接踵而至。铁桶一般的景家江山、盛世之治,就在这惶惶不安中结束。谁能料到啊。”
秦孤桐亦是怅然,附和道:“是啊,圣德睿智如明帝,不过说国亡于奢。鉴往知来如张尚书令,也只说天子死,国永存。终明帝一朝,世人皆说天子为天地立心,尚书令为生民立命,闻人先生为往圣继绝学,谢将军为万世开太平。然而不足五十年,天翻地覆。”
两人皆是哀婉叹息,感怀盛世。
叶隐子长吁一声,摇摇头:“本以为景家远遁海外,天下该消停一番。谁料到...乱世才真正开始。”
那是比任何一个乱世还可怕的乱世。莫说寻常人,就是诸侯枭雄们也每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在睡梦中、在喝茶时、在恭桶上,就悄无声息地死去。
军队兵马与个人武力,互相角斗。有时权谋策略,不过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卿卿性命。有时武功内力,无非匹夫之勇真性情,不知隗隗世界。
“外面斗了许久,我太和宗就是封山避世,也难免波及。”叶隐子疲惫闭上双眼,“折腾了三十四年,山里日渐饥荒,该说天下皆如此。谁会料到...唉,到底不能餐风饮露,也是我糊涂,那时候师尊师兄已羽化登仙。我一心求道,掌门之位由师弟继承,师弟后来又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弟子...玄道。”
秦孤桐听她说话颠三倒四,便知这段必定涉及她心魔,大为不忍,劝道:“前辈好生休息。如今大雪封山,我们也出不去,来日方长。”
叶隐子嗤笑一声,不屑道:“若这都堪不破,贫道何时才能窥见天道。说来我至今清晰记得,那日月亮泛红,血月凶兆,赤为争与兵。我那日心绪不宁,从闭关山洞出来。见师弟的小徒孙捧着香炉往碑林崖。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哈,万万不曾想到。我太和宗道门魁首,清修之地。门下弟子居然...居然化身江寇,打家劫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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