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孤桐疼的眼前发黑,缓了缓才有力气开口:“我知道的...多了去...强盗恶霸的心是黑的,你就没有心!”
方兴突然收了剑,对着她冷冷一笑,尽是嘲讽。
秦孤桐此刻只觉得,生死皆不足畏惧。忽又想起父亲和萧清浅,还有树下的黄犬。然而出乎意料,方兴却抬脚走开。就在秦孤桐诧异之时,只见方兴慢慢走向黄犬身边。
秦孤桐心中一惊,暗觉不妙,连忙喊道:
“——方兴!”
方兴扭头对着秦孤桐一笑,细长的笑纹从嘴角蔓延,好像下颚撕开一个裂口。
秦孤桐浑身一颤,双目圆瞪,大声嘶吼:“方兴你还是不是人!方兴你住手!你住手!”
昏迷中的黄犬,轻哼一声。
秦孤桐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她呆呆看着不远处的黄犬,想着他爽朗的笑容,眼前渐渐看不清。就像少年爱吃的白糖糕,掀起蒸笼盖那一刻,白烟缭绕模糊了秦孤桐的眼。
方兴木着脸,提着剑,先将几个要跑的杀死。见到地上躺着的人,不管活的死的,上去就戳个窟窿。一剑一剑,毫不留情。
哀嚎遍野,恍若地狱。
“方兴!停下来!我告诉你萧清浅在哪!”听见秦孤桐哭喊,方兴才停下来。他看着秦孤桐,那眼神毫无波澜,如同死人。
他看着秦孤桐,等她说话。
秦孤桐却开不了口。
听不见看不见的萧清浅,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多危险。她只能安静的等待秦孤桐,就如同这么多年等待一个人去救她。
她有生而为人的一切美好,却经历这人间最残忍的一切丑陋。还是稚嫩懵懂的幼儿,就被当做一件东西打造,日日夜夜泡在汤药尸海里。等长到昭华之年,刚刚脱离苦海,又被情郎送进地狱。铁锁鬼谷,十年囚禁,剥皮吸血,才等到今日。
秦孤桐张张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刚刚把她救出来啊,难道又要把她送回地狱!
方兴不耐烦的低下头,不顾亲信的苦苦哀求,手起剑落。抬脚踢开尸体,接着往秦锐的方向走去,软剑悬在他胸口。
秦孤桐慌忙挣扎起身又摔倒在地,只能苦苦哀求:“方兴!方少爷!别杀他!”
秦锐受说书人一掌,五脏六腑都碎了,只余一口气。方兴看他一眼,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对着秦孤桐摇了摇,问道:“给你爹吃吗?”
九转龙丹,医白骨,活死人...秦孤桐面无血色,不知如何回答。
方兴依旧神情麻木,只是眼神癫狂如疯:“告诉我,她在哪?”
秦孤桐深吸一口气,决定先稳住他:“好,我告诉你。”
“真的?”
“是!”
方兴闻言嘴角慢慢堆起,露出一丝笑意,他对秦孤桐笑,像长舌妇在墙角说闲话一般鬼祟:“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秦孤桐一愣。
方兴咧嘴无声的大笑,笑得浑身打颤,笑得眼泪滚动:“从前啊,有个大侠的孩子,受了重伤,眼看着就要死。有个美丽的仙子不忍心,就取了自己心窍血喂给她喝。”
恍铛!
方兴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秦孤桐脑子一片空白。
“你以为你救了她?哈哈哈,就是你害了她!要不是为救你,她...父亲、父亲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方兴仰天狂笑,两行清泪从眼眶流出。
突然软剑一动。
秦锐双目圆瞪,拼尽最后一口气撞上软剑!软剑没入他胸膛,他咧嘴一笑,重重摔回尘土里。
热血喷涌,溅了方兴满脸猩红。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个个都一脸正义凛然!好像就我做错了!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是你们,是你们!”方兴疯了一般,对着秦锐的尸体一连戳了几十下,碎肉横飞,犹如地狱。
“清浅,清浅...我们是鹤鸣雁荡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啊!!!”
码头
十年前,武历五十年。
风声呼啸,寒鸦惊飞。
独轮车的木轱辘滚过草地,磕到半截埋在土里青石砖,破车上的脆枣颠落两个。刘大刀慌忙停下脚步,弯腰拾起枣子,抬头望了望远处璀璨的灯火,喧哗地像另一个世界。
凌泰城的清晨是从柴墟码头开始。亦或者说,这里通宵达旦,没有晨昏之分。
凌泰城不大,然而地理位置却十分特殊。不但紧邻江南第一城广陵城,而且水陆辐辏,漕运江淮。又兼临海,十一处盐场,可谓富饶之地。
自武乱十五年起,凌泰城先归南尚景家。景家不敌群雄,逃逸海上,广陵城落入舒家,后几经易手。待武乱之役结束,炎门把控凌泰城,直至今日。
深夜凌晨的柴墟码头,多半是货船装卸货物。待到天光渐亮,便有搭船的江湖游侠们陆续而来,盼着找一艘好船。而那些掌门家主,自是不必担心,他们都有自己的私船。
向小蝶东张西望着,恨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她长到如今,十一岁年纪,却是头回出远门,样样都新鲜。带剑的白衣女侠,牵马的黑袍刀客。大胡子的挑夫,红眼睛的番人。
“小蝶,快叫秦叔叔。”
向小蝶不情不愿的转过头,见一青年汉子走来。个头极高,身形健硕,腰间挂着一把瘦长武器,不知是剑还是刀。
向小蝶还没开口,青年汉子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漆黑晶莹像只小狗,清亮的喊了一声:“向叔好,向姐姐好。”
“恩,阿桐也好。”向天清闻言一乐,对着女儿说,“看人家阿桐,你这做姐姐的还不如她。”
向小蝶撅撅嘴,她又不是那没脸没皮的小破孩。嘟囔的喊了一声秦叔叔,又扭过头去,伸手从嬷嬷拿了个甜橙。
“自她娘走后,我便与她相依为命,都给宠溺坏了。”向天清跟好友寒叙道,“不是让你别来送吗,这天寒地冻的。”
秦锐将个布包裹递过去,叹了口气:“你这一去,再见不知是何时。我这穷人也没甚么好物,英娘腌的咸萝卜干,还有些麻糕、麻饼。我说你甚么没有,她非让我带过来。”
向天清心里头一片火热,抱着包裹说:“弟媳有心了。她那手艺,我只怕再也...我可得精细着吃。”
秦锐叹了口气。
向天清七尺大汉也忍不住哽咽,抬头凝视远方的凌泰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却不得不背井离乡。
秦锐看他眼中泪光闪烁,不由怒火中烧,愤愤低吼:“这群该死的混账!早晚我.....”
向天清一惊,连忙打断他:“秦兄弟,切莫冲动!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这年头虽没个皇帝,炎门就是这凌泰城的皇帝。我这一走也好,免得连累你。你家业老小都在,忍着点吧。”
秦锐何尝不知,只这心中一口不平之气,久久难消。他垂着头,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找个安稳的好地方。”说着转过身,抹了抹眼睛大步走开:“阿桐?阿桐!又跑哪去了,就差根绳子拴着你!”
向天清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不由莞尔。转手对女儿说:“走吧,我们去找个好地方。”
向小蝶其实心中知道,自家盐场出了新法子,盐好产量高价格低。这方子给人盗出去,各地盐商效仿,盐价大跌。凌泰城十一处盐场,七处是炎门的。动了炎门的利益,如何能在凌泰城待下去?
向天清只能变卖家产,带着女儿和十几个仆人仓促离开。
秋冬之际,风大浪狂。
向家的商船,体宽舷高,用料结实,倒不畏这风浪。只不过逆水行舟,行程极慢。第三日,又遇到大雨狂风,耽误了行程。
“老爷,今天怕是到不了停歇的港口了!您拿个主意吧!”舵手冒雨探出头,大声喊道。
向天清见着落雨如珠,噼里啪啦的打在木板上,心知这雨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便对着舵手说:“靠岸停吧,叫大伙警戒些。”他用了内家功夫,声音清晰传出去。
夜幕降临,暴雨不停,向家上船泊在无人的江边。
黑暗中,雨幕里,几艘小船悄悄靠近。
向小蝶是被向天清抱出来的。
她睡地正迷糊,冲进来一人拿着把带血的剑。吓得她刚要大声尖叫,见是自己父亲。只怔怔又要睡过去,却被向天清一把扛在肩上。
向小蝶头朝下,摸了摸她爹后背上的血。
——噗通!
向小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铺天盖地的冷水淹没。等她再次醒来,已经身处一艘小渔船上。乌篷船外大雨,乌篷船里小雨。
落雨在竹篾上,一丝丝渗进来,在竹丝上积成剔透的水珠。
滴答——砸在向小蝶眼里。
向小蝶哇得一声哭出来,船家夫妇怎么劝都劝不住,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
向小蝶哭了很久,直到哭不出来。哑着嗓子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浔水。
浔水不像凌泰城,这里没有一家独大的势力。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云集。这是凶徒恶少们喜欢的地方,强弱全凭手里的本事。杀人放火,无人会管。
向小蝶站在浔水街头,不知何去何从。
“小姑娘。”来人有双不怀好意的眼,但声音格外温柔,配上他尖嘴猴腮的脸,向小蝶拔腿就想跑。
“五天前,离浔水城二百里的江心洲,有艘商船被截杀。”
向小蝶转过身,看着尖嘴脸笑嘻嘻的眼,还有他摊开的掌心:“在下是浔水城的风媒,做的四海消息的买卖。小姐,可买消息?”
向小蝶从怀中掏出一只玉手镯。波光绿水,是上好的翡翠。手镯本是一对,另一只被渔家夫妇讨走了。他们说,既然她不肯留下来给他家做儿媳妇,总要报答报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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