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顺着桅杆爬到船头的帆布上去,白鸢才兴犹未尽的下了船。
南郑城禁武,进出城都需命牌,且要上交武器。江湖人出门在外,哪有武器离身的。许多人便住在南镇码头,时日一久,码头的商铺客栈渐多。
十里长铺,百家客栈,楼宇鳞次栉比。
白鸢抬头,一眼扫过众多商号旗子。寻了一家成衣店进去,见正有两个姑娘在买衣服。这年头虽不比从前,但单独江湖行走的女子到底不多。
“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改好。”粉衣女子娇斥道。
那掌柜见多识广,甚么样的客人没遇到。岂会在两个小姑娘面前慌了神。他笑容可掬的安抚道:“姑娘稍后,这改衣服的裁缝刚刚回家,我也不知哪件是两位的。我已经让小二去寻他了。”
那粉衣卷着袖子就要进去:“那我们自己找!你当初可说一天就好,亏我们这次船泊的时间长,这都几天?要不你退银子。对,退银子!”
听到退银,掌柜也急了,连忙道:“哎呀,姑娘我都说了,衣服已经改好了。这安你尺寸改得,我卖谁去啊!”
一旁不说话的紫衣姑娘也上前帮忙:“掌柜的,不是我们要退,一会我们船可要走。你要不给衣服,要不退银子...”
白鸢正看着热闹,突觉背后一凉。强忍着没有扭头去看,过了片刻那窥视的感觉消失。两个姑娘拿到衣服,她便跟着一起出来门。出门窜到另一家店里,买了几件粗布衣裳,瞧着新出的绣花肚兜好看,便公款私用给自己买了一件。最后钱不够,秦孤桐那两本书......
“我让你买两本书,你!你给我买两本一样的日历做甚么?”秦孤桐捏着日历,哭笑不得。
白鸢把手上的栗子塞到嘴里,一把从她手里抽出日历,恨不得贴到她脸上,义正言辞道:“哪里一模一样的,你瞧好了,这本是黄的,这本是红的!”
秦孤桐气极反笑:“黄的红的有甚么区别?日历里面可都一样,你不识字么。”
白鸢顿时像踩了尾巴的猫,炸毛道:“不识字怎么得?怎么得!就你本事,我不识字碍着你了?你看她这样,识字么?”她伸手指在萧清浅脸上。
秦孤桐顿时拉下脸,伸手“啪”地打开白鸢的手。
屋子里顿时一静。
白鸢一惊,愣愣瞪着她。
秦孤桐见她手背发红,心中不忍。她眉头紧蹙,透出些许挣扎。微微动唇,犹豫片刻道:“你别欺负她。”
白鸢杏目瞪圆,气鼓鼓的说道:“我几时欺负她了?秦孤桐,你别忘了,可是我救的你们!要不是我,你早死鹤鸣山上了。”
秦孤桐连忙拱手作揖,低声安抚:“我知道我知道。白鸢女侠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清浅看不见听不着又不会说话,我.....”
白鸢实则也有些后悔,看一眼萧清浅风轻云淡不知世事的样子,她心里一软,嘴上还是不肯放过:“七聋八哑多的是,人都能自个过活。世上的萧清浅多得是,有几个你秦孤桐。我瞧着,你才是要将她养废了。”
秦孤桐心道:这世上秦孤桐多得是,却再也没第二个萧清浅。
就此时,船身微微晃动。
起航
向小蝶立于船楼顶,风起衣袂,猎猎作响。
她抬手一挥,一声令下:“起锚!”
声音远远传开,落到云帆号各处。“哗啦”一声,千金的铁锚从水中越出,落入一人手里。这人姓柳,是向小蝶副手,荆钗门中都叫她柳大壮。她长得极其高大,身子又壮,举着铁锚一脸凶悍。
柳大壮搁下铁锚,走到船舷边拿起竹竿。船舷边已经站着四个荆钗门的姑娘,手持四丈长的竹竿。见她过来,齐声一喝,竹竿插入水中。领头的年纪大些,已过而立,穿着短衫,头上扎着红色头带,她大喊一声:“推!”
五人紧握抵着码头岸堤的竹竿,随着这一声齐齐用力,碗口粗的竹竿顿时微微弯曲,竟将二千石的船推动。小阮站在桅杆顶,拿着小旗子不断挥舞。向小蝶看着旗语,指挥手下调整帆向。
云帆号渐渐驶离南郑码头,进入长江河道。
向小蝶举目巡视,见风平浪静,四下空旷,又下令道:“出棹!”
她一声令下,船身两面齐刷刷打开十二道小窗。二十四扇窗中皆探出长长的船桨。向小蝶喊“起”,船桨同时上扬到水平角度,向小蝶喊“落”,船桨齐齐落下,顿时激起两排水花。
接着不必向小蝶再喊,船舱里运桨如飞,桨板只余残影,恍惚圆轮一般。云帆号两侧如有两条白龙,托着船只急速向前。
白鸢身在陆地,从未见此情景,大感新奇。嘴里不住的说着:“阿桐,你看你看。这么大的船居然这般快,没风也呼呼的。你看那水花,都飞到船上来了。你看那边的船,居然有两个轮子,哎呀,怎么跟马车似的。”她拽着秦孤桐衣角,一脸兴致勃勃,早忘了刚刚吵架斗嘴的事。
秦孤桐也是头回见此情景,与书上所说大不相同。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读万卷书果不如行千里路。又想起父亲,想他爱着江湖,宁可四海为家的漂泊。她此刻终于明白几分,心中又伤感又怅然。
白鸢可没她这么多愁善感,见着稀奇场景,便弃她往船头走,边走边招呼:“阿桐,你过来呀。”
秦孤桐应了一声,在萧清浅掌心写到:去船头可好?
见她微微颌首,秦孤桐替她将兜帽戴上,牵着她往船头慢慢走去。
白鸢双臂打开,一脸陶醉于江风之中:“阿桐,你说坐船这主意真是太妙了。”
秦孤桐笑而不语,她不过觉得西南山路太多,车马颠簸劳累。而且躲在船上,追兵也难察觉。不过此刻见滚滚长江,万里碧空,不由心中畅快。侧头正欲与萧清浅说话,见她清澈眸中一片幽黯之色,秦孤桐顿时心中悲怆不已。
她举目四望,低头在萧清浅掌心写到:水清,浪平,山青。
萧清浅微微一愣,往她的方向微微转过去,唇角扬起一丝笑意。秦孤桐握着她手,看着她脸上几不可见的伤痕,和那风雨不动的淡然,心中百感交集,轻颤着抬手将她把碎发掖到耳后。
萧清浅觉察到她异样,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得写道:江水滚滚,往事皆往。
秦孤桐心中一叹,眼中珠光闪烁,低声说:“反倒是你安慰起我。”
她摇摇头,在萧清浅掌心写到:武历六十年秋,与清浅并肩舟上,江船棹摇,浪花飞溅似积雪。千里烟波白如练,四围山色青如靛。两岸绿杨系马,江心翠鸳栖沙......
白鸢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阿桐啊,你写甚么呐?可别把清浅手心写破。”
秦孤桐回头瞪她一眼,低声说:“在外别喊名字。”
白鸢吐吐舌头,正要说话,就见向小蝶远远走来。她突然脑中一惊,低声说:“我突然想起来,买东西的时候,听说她们这船多停了好几天。”
秦孤桐心中骇然:“你怎么不早说。来了,别说话。”
向小蝶与柳大壮一前一后的走来,远远便打招呼:“三位是第一次坐船吗?江天开阔,开始看着都新鲜,后面只怕要乏了。”
白鸢没心没肺的笑道:“没事,等乏了再说,反正现在我新鲜。何况,你们天天在船上,也没见厌烦。”
向小蝶扶着栏杆远眺:“我们习惯了。”
“哎,那是什么船?”白鸢指着远处一条小船,好奇问道。
向小蝶闻言看过去,解释道:“那是渔船,船上那树杈一样的,是渔网架子。这种船一般好几艘一起,前后撒网,围住一片水域。有经验的渔夫,一天能拉上千斤的鱼。”
白鸢只瞧过别人钓鱼,乍见之下十分好奇,追问道:“那咱们船上有渔网吗?是不是在船上能天天吃鱼?哪种鱼好吃?”
向小蝶秀气的细剑眉扬起,爽朗地笑道:“我们船上没有渔网,不过白姑娘要吃鱼,那也简单。大壮是插鱼的高手。”说着,将身后的柳大壮推上去。
柳大壮人如其名,又高又壮,宽脸上两道倒立眉,大肉鼻子,嘴唇厚又发黑,脸上一道狰狞伤痕,看上就凶神恶煞,开口说话更是如吼,把白鸢一惊:“你要吃啥鱼!”
那声音好像和人吵架,亏得白鸢心大,光听着‘吃啥鱼’就喜上眉梢,连忙追问:“都吃,好吃就行,我不挑。”
柳大壮不再说话,从腰后拔出一把短矛。那短矛比秦孤桐的横刀还长出一半,可拿在她手里,就像一个成年人拿着一根竹筷。
柳大壮拿出短矛握在手里,然后走到船舷边,举起短矛。
白鸢满心欢喜的看着她,越等越疑惑,柳大壮好似变成石雕一样,高举着短矛站在船边一动不动。白鸢忍无可忍,扭头轻声问向小蝶:“她,这是?”
还未等向小蝶解释,秦孤桐就见柳大壮胳膊猛然发力。以她的眼力,也只觉一道黑影闪过。顺势望过去,远处平静的江面突然激起一簇小浪花。紧接着,水面如同炸开。
白鸢只见一条大青鱼冲着自己飞上来,正要欢喜,鱼尾一扫,溅了她一脸水。
柳大壮提着三尺长的大青鱼,一把将它摔在地上砸晕。弯腰轻轻一提,抽出短矛。将细细的线一道道重新绕上去。
白鸢从没见过这般大的青鱼,绕着看了两圈,心里已经盘算晚上吃什么:鱼头汤、熘鱼片、红烧鱼块、油炸鱼卷.....
秦孤桐打量柳大壮,也是暗暗吃惊。此人丝毫看不出修炼过内家功夫,必定是天生异禀身负神力。这般奇人,却不知为何荆钗门没有好好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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