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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无心无情的丁朗月 完结+番外 (xikeyishi)


  纯粹因为,那花林里忽隐忽现、似有若无地传来一缕幽香,而随着那幽香次第来迎的,更有一段深入肺腑、透人心肠的清箫。这是邀请。既然是邀请,那就去了。
  丁朗月随性步入林中,香径曲折回环,无尽飞花缠绵,丁朗月随着箫声,一个音节击一下手腕,任由五色五音迷了他的目、乱了他的耳、惑了他的心。就这样走了许久,久到阴阳倒悬、枯荣轮转,他忽然停步,逼上了眼睛。随后又立刻挣开,轻轻一击掌——只见云开雾散、天光破障,只余茫茫一白地,茕茕一人影。
  那人道:“好!以不破为破,以不静为静,我这阵法在你眼里,怕是如同三岁小儿一般吧。”
  丁朗月苦笑了一下,道:“江怀霈,别人也就罢了,你早就知道我是真仙,又何必玩这些花样?”
  江怀霈轻声一哼,面上却如风穿松林、叶落江心,只微微涌起一些莫名的意味,道:“能得你亲手来破,便是被你说的一文不值,那又如何?”这话若是换个人来说,丁朗月或许觉得那人谄媚庸俗;然而此时此刻江怀霈说起这话,竟真如三岁稚子一般真切,甚至带了一丝撒娇不得、怨忿嗔怒的意味,叫丁朗月心里竟然一酸又一热。
  丁朗月长叹一声,心里更觉荒唐。江怀霈这个阳玄派的渡劫宗师,练的是正宗的气剑传承,但在“歪门邪道”上天资出众,成了此州最有名的阵法大师。但他能成就阵法大师,早年却恰好是因为得了丁朗月自己偶然留下的一本述录阵法的宝书。这宝书在丁朗月眼里不过是游戏之作,其中许多地方都是自己年少时极荒唐的想法,论述之时也是兴之所至,故而跳脱非常、语焉不详。却不知江怀霈是怎么得了此书,又如何从这些天马行空的文字里,得了不少高妙阵法的真传。不过丁朗月毕竟是丁朗月,那宝书算起来也是当初自己未成仙、甚至才堪堪触及凝虚之时的作品,如今能引导一个渡劫期的江怀霈,那也算是一捧冰雪而引江海、一瓣花叶而度春秋了。
  先前江怀霈曾对管明光说,两人都不过是丁朗月道路上的过客。这话其实微妙地抬高了江怀霈他自己。他在那之前甚至完全没有见过丁朗月,真仙身后风云万千,带起他如一叶飞舟争浪而行,其实并不能说真仙有意引导他。
  故而今日丁朗月见到江怀霈,其实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见。江怀霈这样理所当然、情真意切地怨怒起来,却着实叫丁朗月猝不及防。
  幸好这样的怨忿只是一瞬,江怀霈很快恢复了常态、站起身来。那人长身拔背,一起身,浑身骨肉就像一柄出鞘利剑,直刺青空;只有一身柔和的姜黄色衣袍更兼一条蜜色的软带轻轻系在身上,掩了那人身上过于出挑的雪色。


第二十一章
  “小江,帮我个忙。”丁朗月笑眯眯地踱步,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忽然拈住空中飘来的一瓣花,抬到唇边,轻轻吻一下。
  暗香在这一片小小的空地中浮动,风穿过枝桠,轻轻撩起两个人的情绪。江怀霈站起身来,骤然出剑,劈碎了丁朗月指间的花瓣,却全然没有伤到丁朗月。江怀霈惯使一柄铁剑,剑身上下一丝花纹也无,只是蕴着凛凛寒光,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丁朗月对着江怀霈的剑划过的弧度笑,笑得那样好看,竟然给这样纯粹的剑光抹上了一层胭脂色。江怀霈叹了一口气,道:“你的事,我自然不敢不答应。”
  丁朗月背着手,认真看着他,说:“借我一把剑。”
  江怀霈目光一亮,又迅即垂下去,轻轻的说:“什么剑都可以给你。”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不要再用别人的剑了。
  丁朗月说:“我要借你的右臂臂骨,炼一柄剑。等我突破渡劫,就还给你。”
  江怀霈毫无犹豫,以左手执剑,凝气于刃,直接把右臂劈下来。修长有力的臂膀直直地落在尘土里,江怀霈的右衣袖空空地飘飞起来,在风中舞成一张美丽的蝶翅。丁朗月走过去,捡起这一条血色完好的手臂,轻轻打开它的手指、握着它的手心,就像它还活着的时候所期望的那样。江怀霈心想,很好,就为了这个,斩落这手臂也是永不后悔了。
  丁朗月微笑着握着手臂的手,像挽着一个老朋友,手臂也很欣喜地反握着。团团暖意在臂中涌动,滚烫跳动的精血从血脉中钻出,皮肤、肌肉逐渐萎缩,露出美玉一样晶莹洁白的骨。四围的灵气激烈旋转,像漩涡一样注入骨中,长久长久,那一把森然的骨终于化为利剑,像它过去一样,紧紧地、热烈地握着它向往着的人的手心。
  江怀霈的伤口还在撕心裂肺地痛,血从断面喷涌而出,沾湿了衣袖,让它的动作愈加迟缓,仿佛戴着沉重的镣铐起舞。终于,江怀霈忍不住跌坐下去,脊骨在剧痛中颤抖,渡劫以来许久不见的炽热的汗水沿着腰线滚滚而下,浸透了衣衫。但他始终还盯着丁朗月看,他和管明光、奚雪风都是完全不同的人,他要做任何事情,都是因为他有所需求,而且不管能不能得到,都会直接而尽力地争取。于是他提出来:“我需要你现在就给予补偿。”
  丁朗月点头,舞起这一柄刚刚得到的宝剑,直接一件刺穿了自己的心。
  心胸剖开,流出的不是血,是荧荧的火。火沿着剑刃一路燃烧,烫伤了四围慢慢漂浮的花与叶,让它们在一瞬间毁灭殆尽。在那火的核心,飞出了数十只血红的蝴蝶——它们先是蜷缩着身体、卷紧着透明的翅,随后血色沿着脉络展开,它们就得到了飞的能力,离开丁朗月的心飞去。其中一只往江怀霈那里飞去,停在他的眉心。江怀霈没有动,那只蝴蝶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激烈地扇起双翅。
  翅膀在扇动之间燃烧起来,江怀霈透过神识看到了那上面点起来的荧荧火焰。他明白了——这是神魂之蝶,而那火竟然能点燃神魂……当赤色的蝶的尸体在火焰中慢慢熄灭,余下的白灰轻轻落在了江怀霈的眼前,然后钻入了他的眼。
  江怀霈觉得有一点轻微的瘙痒,随后他感觉到那是滚烫的热度——就像真正的灰烬,还带着不甘心的炽热。但那灰融入身体,带来极为可怖的恢复力。他在一瞬间感觉天地都裂开了缝隙,日月精华在蒸腾的赤霞之中流溢而出,星河在亘古不变的时光中生死变幻。如果说上一回在梧州那个新生的轮回老鬼那处看到了许多小世界的生死轮转,那这一次,他看到了的也许是没有自己的世界、与自己已经死亡的世界的虚相。这之间的微小变化足以让人思考良久,而在生死之前,一条手臂的存亡已经微不足道。
  “醒醒,”丁朗月轻轻吻在江怀霈的眉心,“你现在的道行,还不能承受那样的心海。”浩淼洪荒中似乎有一点微小的热度,长久坚持着呼唤自己的名字,江怀霈终于醒过来,只觉得恍然一梦,已经经过了千秋万载。他目光灼灼,盯着那张离得那么近的脸只是看。
  “谢了,你的手臂中有一股和你这个人一样的剑气,真的很好。”
  “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这个人炼成一柄剑?”
  “因为你到底是个人,而不是剑。所谓剑,终究是人的兵器。而你,不是兵器,是人。”
  “人和兵器,有什么区别?”
  “人,不合天地大道而欲知之;兵器,暗合天地大道而不知。”丁朗月笑着说:“不要急,总会明白的。”
  江怀霈点点头,转身离去。花林里暗影交错,天地已经到了日夜分晓的时刻,模糊而暧昧的气息缠绕在这一条边界线上,让那个真仙也发出一声长叹。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问我,问我的道呢?每个人的道,本来就是全然不同的啊……”丁朗月的眼色黯淡下去,甚至深藏着痛苦:“如果你完全明了了我的道,并且心向往之,你只会成为我的一部分,永远也成不了你自己。而那样的结局,也唯有死。”
  “死……死。我不想看到任何人死去。万千生灵,繁花似锦,我就是喜欢最最繁盛的景色。流云合而终散,水洼聚而终涸,没有什么是不变的;百川汇流,万壑云归,我容纳的越多,世间不同的景象就越少……他们,又为什么都要靠过来呢?”
  “我希望用言语把管明光推远,用利害把奚雪风推远,用道法把江怀霈推远,但——是不是越推越近了?唉,一群小傻子,你们怎么就不明白,不到达那老鬼的境界,就不要来轻易接近我呢?我这样的人,吞噬是天性,融汇是天性,看到你们那样的美丽,又如何能拒绝?”
  丁朗月胸口的伤还没有愈合,火焰依旧在剑刃上燃烧。那火焰终于在暗夜降临的那一刻由明艳转为幽深,瞬间吞噬了那把剑,把它融入了自己的骨血。
  渡劫之后再还回去?怎么可能。给了他丁朗月的东西,再没有任何能够回得去的。
  丁朗月回去的时候,看到那老鬼在擦一把剑,正是他的朗月垂光。那一柄剑平静地躺在老鬼的掌心,任由老鬼拿着最蹩脚的符水随意折辱。丁朗月开口:“还给我吧,现在它不过是一块凡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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