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沉默,长久的难堪的沉默,只有炭炉内,不时传来哔剥轻响。
林婉溪双手抱她更紧,脸紧贴她胸前衣襟,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只作若无其事:“如果你进宫,沁竹也会跟着去罢,忘忧年纪大了,太太曾亲口说的,要将她许与老爷身边的小厮。”
长期以来,她们都很有默契的,从不提及这个话题,可是此事现在迫在眉睫,已到了没法自欺欺人的地步,天知道,她有多么羡慕沁竹,若是她非不可要去做皇帝的妃子,她只求能跟在她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宫女,能每天看见她,能陪伴在她身侧,她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身份。
冰轮双唇紧闭,没有出声。
“皇上已经许了我了,凭我们家的家世门第,你一进宫,即封皇贵妃,这可是莫大的恩宠荣耀。虽说皇后亦出身高门,又系圣上藩邸元妻,但数年之间,连夭二子,现膝下唯有一个公主而已,你进了宫,要是能生下皇子,必能取而代之。冰轮,你是最聪明不过的孩子,你知道这对你,对我,对我们整个霍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你的身份就要发生重大改变,在这之前,你不要再出门了,好好静心养性,以后也少跟林家的那女孩儿厮混,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们将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往来无甚益处。”
霍牧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宛如一桶冰雪对着她迎头浇下,满腔柔情顿时消失殆尽,周身的血液也仿佛在瞬间冻结。才刚尝两情相悦之乐,却又要受劳燕分飞之苦,叫她如何承受?没有她在身边,婉儿又会怎样?她实在不忍,也不敢想象。冰轮脸色苍白如冷月,低声道:“婉儿,我不进宫,我会陪着你。”
林婉溪道:“冰轮,我。。。。。。我好害怕。”语气哀凉无助,叫人万分不忍。
“别怕,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冰轮心痛如绞,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掉在她的发丝上。身为将军府的嫡女,她生下来即注定万众瞩目,拥有常人不敢奢望的一切,可是到了这种年龄,却也要开始背负家族荣耀的重任,饱尝身不由己的苦痛,明知君命不敢违,父亲不能违,可是此刻,她只能笨拙的安慰她:“婉儿,我不会和你分开,我不会离开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些话,可是自己也深知这些话是多么虚弱无力,说到最后,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可是心里却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来,她开始痛恨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帝,他后宫佳丽如此之众,凭什么还要纳妃,天子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又偏偏要选她?她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为什么别人能这么轻易的攥住她的命运?!
“冰轮。”
林婉溪星眸含泪,仰面温柔唤她,她注视着她,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脑中翻来覆去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样美丽深情的少女,身心全系于她,她要如何做,才能护她一生周全,才可保她一世喜乐?若能如此,就算要她以性命来交换,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秋风萧瑟,天气渐渐凉了。
冰轮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青白,浑身抖个不停,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乳母上去摸她额头,只觉得滚烫如火,探她鼻间,亦是气息微弱,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今儿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这样了,您要是有个好歹,让我可怎么办哇!”
王夫人本守在床边,一口一声“冰儿”的叫着,啼哭不住,一听这话,更觉撕心裂肺,上房乱作一团,正是没开交处,外面有人叫道:“太医来了!李太医来了!”王夫人仿佛见了大救星,连忙止住眼泪,迎上前去,丫鬟们忙放下丝帐。
李道忠知道情势危急,匆匆见了礼,放下药箱,在小杌子上坐下,冰轮的乳母早已将她的一只手拿出来。李道忠侧着头,诊了半日,道:“奇怪,脉象怎的如此紊乱,下官不敬,请求一观大小姐玉面。”
李道忠是宫里的老太医了,常在府中走动,十分相熟,且事急从权,王夫人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了,急命人揭开帐子,李道忠仔细觑了觑冰轮的脸色,又揭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紧锁双眉。
王夫人急急问道:“老太医,怎么样?”
李道忠神情凝重:“夫人,实不相瞒,大小姐这病症,实是古怪,下官闻所未闻。”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不觉凉了半截:“老太医,你这样说,那就是没救了?”
李道忠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的道:“下官冒昧一问,大小姐近日是否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近来府中都很平静,没什么事,她除了不肯出门,不甚言语,也无异常之处,就是今日突然说要去城外散散,然后丫头们陪着去紫庐庵上了香。”
李道忠追问道:“去紫庐庵途中可有遇到什么事了吗?”
“丫鬟和小厮们都说一路无特别之处,去了庵中,许了愿,用了素膳,又在禅房抄写了几卷佛经,就回来了。说回来路上都好好的,一进大门没多久就不对劲了。”王夫人神色悲恸,呜咽着道:“若论打击,就是半年前,我的侄女儿不幸离世,几乎不曾要了她的命去——她们表姐妹从小感情亲厚,形影不离,那阵子,老太医和几位太医,几乎每日都在府中走动,也是知道此事的。”
李道忠点点头,沉吟片刻,挥笔拟下一个方子,道:“眼下也无他法,先按这个煎了药来,吃了看是怎样。”
霍淞此时也在,道了谢,从他手中接过方子,王夫人便一迭声遣人煎药。一时药好了,众人扶的扶,捏的捏下巴,欲要撬开冰轮牙关灌药,谁知愈用力,她咬得便愈紧,强行灌进去一点,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大家都没了主意,除了李道忠外,宫中接二连三又有其他太医过来,见如此症状,都是一筹莫展,府中上上下下一宿未睡,到得第二天,冰轮身子连抖都不抖了,益发气若游丝,李道忠长叹一口气,道:“夫人,下官医术不精,实是愧对大将军和夫人,异日大将军回府,下官再过来请罪。”
王夫人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心想李太医医术高明,是太医院中的佼佼者,连他都说出如此灰心丧气的话来,可见冰轮凶多吉少的了。又想到自己如此命苦,先丧爱子,其后亲弟和侄女也相继而亡,现在眼见女儿也要离自己而去,不觉肝肠寸断,大放悲声:“冰儿啊,除了你,娘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啊!你若是先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娘这便也随了你去了罢!”
因闹了一日一夜,合家合族都得到了消息,皆来看视。院中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上房内也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除了王夫人及其贴身侍婢,冰轮的乳母丫鬟,傅姨娘和霍淞、霍泽母子,以及霍牧的另外几房姬妾都在,见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其余人等都跟着痛哭。
霍泽在外四处流连花丛,整日不归家,傅姨娘差人差了三次,才叫他回来,不过是想他过来做个样子,母子两人面上佯装悲伤,暗中皆是称心如愿,唯有霍淞觉得冰轮进不了宫,于霍家是极大损失,深为遗憾。
傅姨娘一边哭,一边上前劝王夫人:“儿女之数,皆是命中注定,连李老太医和诸位太医都医治无效,想是难以挽回了,姐姐也算对大小姐尽了母女之情,还望姐姐能多珍重身体,否则老爷回来,岂非更添烦恼?”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极是得意,心想你儿子死后,老爷对你感情早已淡薄,现在唯一的女儿不但不能风风光光做主子娘娘,眼看连小命都不保,你出身再高贵,到时还能居着这正室之位吗?
王夫人也不理她,只守着冰轮,哭泣不止。沁竹和无忧哭得尤其惨痛,两人昨日陪同冰轮前往紫庐庵,被冰轮所逼,一个在禅房内为她打掩护,一个陪她从后院溜出去,去了城西南方向杏花林,冰轮执意一个人进了那片林子,呆了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她们是冰轮的贴身婢女,都知道那片杏花林对冰轮来说意味着什么,更知道林婉溪表小姐的名字,对于整个将军府意味着什么,因此回来时,瞒去了这一节,王夫人心系冰轮安危,也无暇细究,可是冰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大将军回来,一怒之下,不定查问出来,到时候自己小命堪忧。因此两人不但是为冰轮伤心,也为自己的未来忧惧,哭得比别人更废寝忘食。
霍淞思忖霍牧被皇帝派往冀州,一时不得回来,自己是长子,此时应该出来作主,又见这些女人哭哭啼啼,早已老大不耐烦,也便上前,对王夫人道:“太太,事已至此,还得快马差遣人去冀州告知老爷,好让他早些往回赶,兴许还能见上妹子最后一面。”
话还未落音,冰轮的乳母嚎哭着叫了一声:“大小姐啊,你怎么就这样了啊,莫不是中了邪啊,老天爷啊,我这半辈子的心就这么白操了啊!”
王夫人不知有没有听见霍淞的话,但乳娘的那句“中了邪”却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霎时间仿佛黑暗中又看见了一丝光明,回身道:“快!叫他们去请些高僧法师来,太医都弄不清病症,那必是中了邪了,快叫他们来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