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也不想喝,只觉困倦,想睡一会儿。”
莲真嗔道:“那怎么行?才饮了酒,可不许睡。”拉着她的手,非让她在炕上坐下,一面果叫了人去厨房传话。
不一时,婢女用托盘端了醒酒汤来,莲真服侍冰轮喝了,又恐她贪睡,便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些有趣的事跟她聊。
冰轮勉强打起精神,因记挂她适才伤心,欲引她欢喜,道:“近来总是闷在家里,不如晚上我带你出去逛逛罢?索性晚膳也不在家里用了,上东街有个名为‘和兴居’的酒楼,里面的菜馔和点心都还不错,你去尝尝?”
莲真面上露出笑容:“好啊,和兴居这地方我听闻樱讲过,说是数百年的老店了,我可得去见识下。”
说话之间,眉眼越发饧涩,莲真见她困得极了,便起身扶她去里间,让他在床上躺下,替她除去外衣鞋袜,又拿了被子盖着,冰轮口内低声呢喃,莲真耳朵靠近她嘴唇,方才听清她说的是“莲真,不要离开我。”手兀自拽着她的手不放。 莲真心里甜丝丝的,又莫名觉得好笑,轻声道:“傻瓜。”于是和衣在她身侧躺下,顷刻,耳畔便传来匀净绵长的呼吸声。
莲真抬头在她脸颊上落下柔柔一吻,挨得她更近,亦闭上眼睛,但觉斯人在侧,世间万事皆已称心如意,再无可求之处,心底一片安宁祥和,那一点点阴翳,不知不觉早已消散于无形了。
车轮辚辚,碾压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莲真挽着冰轮的手臂,眼里闪动着雀跃的光芒,只是多年的深宫生活,仍让她保持着端庄的仪态,良久,她终是有点按捺不住,低声问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冰轮手掀起帘子,往外面看了看,微笑道:“在前面右转,再穿过一条街,也就到了。”
莲真惊奇道:“你这么多年在宫里,怎么对外面还这么熟悉?”
“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可以说京中数千道街巷,每一道我都熟悉,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会有一些变化,但格局是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说这些的时候,她语气格外平淡,莲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口。
外边喧哗之声渐沸,丝竹管弦之乐更盛,整条大街灯火通明,有如白昼,连月华也为之失色,马车终于在街中一处气派华丽的三层高楼前停了下来。
随侍车旁的侍卫快速下马,以手势阻止酒楼的伙计上前,一个牵了辔头,一个搬了马凳,承影和画影两人也早已从另一辆马车下来,伺候冰轮下了车,冰轮回转身子,又伸出手,莲真亦扶着她,款款下车。
那伙计虽是见多识广,远远看了她俩一眼,也大为惊异,心里喝彩道:“哪里来的这神仙一般的人物!”竟忘了出言招呼,直到一名侍卫过来道:“要后院的易春阁,白天订了的。”
伙计忙道:“是,是!”猜知这两名女子身份显贵,不敢多看,连忙挑了灯笼引路。
来到后院,仿佛进了哪个富贵人家的花园里,数栋精致小楼矗立其中,喧嚷之声渐远,丝竹之乐尚闻,但比先前听到的有所不同,显得十分清雅。
几名侍卫把楼上楼下到处检查了一边,又检视了所有餐具,方退到楼下,承影和画影则陪着上楼。两人才刚就座,便送上热手巾,奉上香茗,随即又是各样干果鲜果,蜜饯点心。冰轮点了菜,听伙计说店中有二十年的陈酿女儿红,便要了一壶。
少时,见酒菜齐备,承影和画影也就躬身退出,自去隔壁雅座用饭。
莲真多年没有在外面吃饭,看到满桌子菜,倍感亲切,冰轮见她盯着那碗“清荷玉笋汤”,动手替她舀了一碗,道:“你尝尝看,比宫中的荷叶汤如何?”莲真喝了一口,细细品了一品,又喝了一口,笑道:“清鲜甘美,令人回味,倒比往常吃的味道有胜些似的。”
冰轮道:“那是你吃腻了的缘故。”拿起乌银执壶,一人斟了一杯。
莲真又尝了尝糟溜鱼片,赞道:“味道真的不错。”见冰轮喝酒,也便陪着喝了一口,有些辛辣苦涩,于是放下,饶有兴味吃菜。
冰轮不过略动了动两样,便放下筷子,莲真道:“你怎么不吃?”
冰轮道:“我喜欢看着你吃。”
莲真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这里?”
“嗯。”
莲真也放下筷子:“想起了不开心的事吗?”
“刚才从府中出来,一直到这里,想起了许多事。”冰轮道:“也没有开心不开心,就是感到倦怠,近来经常有倦怠的感觉,好像把这一辈子所有的事都做完了一样,突然松懈下来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对你—唯有在你身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才有喜乐情绪。”
莲真默然,良久,轻声道:“冰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一起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去哪里?”冰轮一怔,随即摇头:“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去哪里隐居,都不太可能。”
“我们可以试试,你那么聪明,难道还办不成这点小事?”莲真道:“京城对我们来说,都有太多痛苦的往事,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冰轮,我希望我们能换个环境,我希望除了我,还有别的事物令你快乐,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享受生活。”
冰轮叹了口气,道:“纵然我想走,霍凛也不会放我走的,新朝刚立,天下初定,他会留我在京城,在他身边。”
莲真无言可答,过了片刻,小声问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嗯。”冰轮道:“他知道的。”
莲真便不再说话,冰轮靠近她:“怎么,不高兴了吗?”抬起她的下巴,温言道:“我们在彼此身边,就是最美好的存在,那些不好的过往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影响我们。”
莲真道:“我还是觉得换个地方,对你来说更好。”
“你在我身边,什么都好。”冰轮侧过头,从桌上拈起一枚红菱,道:“这是来自你家乡的鲜物,我剥给你吃罢。”
第152章
五月, 霍凛在垂拱殿东侧的大庆殿举行大婚仪式, 这是襄朝建立之后第一次册封皇后的典礼, 场面自是宏伟壮观,朝中上下充满喜庆祥和的氛围, 京城内外一派热闹繁盛景象。下旬,又正式下旨,册封数名妃嫔,其中前朝文宗之女兰陵公主宗熹被封淑妃, 位列三妃之一。
霍凛对冰轮为自己选的皇后十分满意,婚后与王素梵恩爱甜蜜,感情与日俱增,但纵是新婚燕尔,他也一心记挂着朝政事务, 往往抽空理政。冰轮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往返皇宫, 帮衬协理诸事,一直到六月初,大婚吉期平稳度过,才慢慢闲暇下来。
阳光明晃晃的刺眼,滚滚热浪似要把大地熔化了。廊檐下等着伺候的内官们依旧精神饱满, 不敢有丝毫松懈, 殿外一片肃然无声。
霍凛微皱双眉,仔细览阅吴州来的一封奏折, 一名小太监轻手轻脚进来, 躬身禀道:“皇上, 长公主身边的莲真姑娘有事求见,现在外边候着。”
“哦?”霍凛大感意外,刚刚提起的朱笔又慢慢搁回架上,吩咐道:“请她进来。”
豆青色竹帘被挑起,莲真低头入内,夹杂着龙涎香的清凉空气扑面而来。
长乐宫是天子居处,比起其他宫殿来,更觉幽深华丽,但却是整个皇宫中,莲真最不喜欢的地方。因为这里,会让她想起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当年争宠的后宫诸妃,以及宗煦,那个柔弱无助的被她视如亲生骨肉的孩子。
心里突如其来的一丝疼痛,让她神思有一些恍惚,直到明黄的颜色映入眼帘,她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御案前,盈盈拜了下去:“民女谢莲真,叩见皇上。”
见她欲行大礼,霍凛不知怎么的,竟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免礼平身罢。”
眼前的女子,薄绡绿衫,风姿卓绝,淡雅如仙,霍凛今日亲见,方知世间流传关于她容貌之语不仅并非虚言,甚至犹有不及,心中亦不由得惊叹,缓缓坐下,猜测并非冰轮打发她过来,于是问道:“这样的大热天,姑娘来见朕,可有什么要事么?”
他性子沉默冷峻,对冰轮身边之人,倒是一向另眼相看,这几句话甚是温和客气。
莲真心痛宗煦之死,每每忆及,仍自郁郁,虽不忍责怪冰轮,满腔怨恨却尽数移到霍凛身上,加之霍凛赠予冰轮婢女之事,提起这个人总是不喜,及至今日一见,他面目神情竟与冰轮有着六七分相似,那憎恶之心,不知不觉已去了十之八九,定下神来,道:“民女进宫,为的是有一件事恳求皇上。”
“何事?”霍凛道:“你说。”
莲真道:“民女想求皇上,能让长公主远离京城,去别处开始新的生活。”
霍凛显然很意外,身子缓缓后仰,将头靠在椅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方道:“远离京城,去哪儿?京城是她的家。”
“京城不是她的家,是她的监狱。”
霍凛不禁微微变色,莲真并无丝毫惧色,从容道:“将军府是她的监狱,皇宫是她的监狱,而京城的每一条街道,都充满了她和你制造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