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胡愧槐更多的是在忏悔,他在心里不停说着对不起,我很自私,很没用;不停发誓,一定会照顾好朗毓,我一定照顾好他!一定会跟他好好生活下去!
厨房里只有炉火微弱的光线,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窜动的火苗中忽隐忽现。朗毓轻轻关上门,他的模样虽然比以前丑了,但是他的感官却比以前更灵敏,厨房里这段简洁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在耳边。他没有出去责备家人的擅作主张,因为他知道他们所有的牺牲都是为着他自己。
左右都是死,还是成全他们的愿望吧!
大年夜这天,怪物们放走了所有人回家过年,狼鱼岛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袅袅炊烟。家家户户都备足了丰盛的年夜饭和自酿的酒水。
余老爷子带着两个无家可归的老人也到女儿家过年,饭菜的香气和蒸笼的热气在小屋里摇曳飘荡,等所有人到齐,喝完第一杯酒,朗毓放下杯子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惊诧只是一瞬间,余月凤自嘲的笑了下,夹给他一个豆包,“这个豆包的馅儿呀,要放两勺蜂蜜才糯口,这个皮儿和面的时候呢,也要加点儿蛋清才香,只不过这个时间不好掌控……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豆包儿还没蒸熟呢,你自己搬了凳子去掀锅盖,给烫的哇哇大哭,你小舅舅怎么哄都哄不好,也傻不拉叽的给你拿了个半生不熟的,你吃的还挺欢实!”
一桌人除了俩孩子都笑,余月凤又看向丈夫,“每年过年你都得提酒发言,今年你的提酒词是什么呀?”
朗权栋略有羞赧地看了眼老丈人,“还是爸先说。”
余老爷子也不推辞,举起酒杯想了想,才意有所指的感慨道:“毋需酌酒问明天,休把年华换财钱。人间七苦皆常态,勿牵勿挂各相安。快乐一天,算一天。”
众人都捧场说好,余月凤又兴致勃勃地问朗毓:“你解释解释,姥爷说的是啥意思?”
朗毓像个饿死鬼般把豆包往嘴里塞个不停,全然不听母亲的问话。
余月凤又笑了下,给一桌人斟好酒,自己也破例喝了一杯,才道:“你姥爷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希望你们记挂我们,终日郁郁寡欢过不好,有些事情,记得就好,不要太追究对错。我们也不指望你们在外面拼个头破血流挣下多少家产,就希望你们开开心心的,每天不要为琐事发愁埋怨,豁达一些,做个正直、善良的人!他爸,你说呢?”
朗权栋仔细端瞧着儿子的模样,那眼神像要把朗毓镌刻在眼睛里带走似的,“儿子,”朗毓的手骤然抖了下,又听父亲问:“你母亲的苦心,你听懂了吗?”
朗毓紧咬牙关,重重点了点头,粗声粗气道:“听懂了。”
朗权栋又追问:“做得到吗?”
朗毓吞下满嘴的豆沙馅儿,喉咙间一片苦涩,“做得到!”
“好,爹敬你一杯,我儿子长大了,从小虽然调皮捣蛋,但是是个懂事儿的孩子,爹有你这个儿子,很知足!”
父子俩一碰酒杯,各自一饮而尽,朗权栋再给胡愧槐倒上一杯,又提酒说:“对阿槐我没什么好说的,咱爷俩儿也不用多说什么,英雄惜英雄嘛!没给你什么好的,就这点儿能力,左右你健健康康长这么大,我就算有点儿愧疚,也算对得起你娘了。唯一抱歉的,就是你还小,以后朗毓……总之你俩看着办吧!”
酒喝到一半儿,余月凤突然坐到俩孩子中间,一手一个亲昵的搂住。
母亲的手一搭到朗毓的肩膀,他整个人就如同冻住似的僵硬。
“浪儿,”余月凤爱怜地搔摩着他的头发,“多看看你爸,看一眼,少一眼啦!”
朗毓觉得心脏好像一时间停跳了,他蓦然捂住脸哽咽出声,朗权栋也嗔怪道:“这是做啥嘛,无所谓的,孩子心里有就行了!”
话这么说,声音却也变得粗噶起来。
朗毓埋头哭了一会儿,才在母亲一下下的抚慰中抬起头,他很想看清父亲的样子,但是他的目光在泪水中飘忽不定,他很想让眼泪停下,但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他这样泣不成声,搞得一桌子人都受他的感染泪流不止,余老爷子干脆转过身不去看了。偏偏女儿还在煽情,“你笑一个给你爸看看,也好让你爸记住你的笑脸。”
“不用,不用,”朗权栋摆着手说:“我记着呢,我都记着的!”
“你记得,我可记不住,”余月凤双手捧起朗毓的脸,一边擦他脸上的泪一边逗趣儿,“快笑一个给妈看看,给妈好好看看!”
朗毓吭哧吭哧地咧开嘴角,母亲涕泪横流的脸庞在眼前一片朦胧,隐约间只瞧到母亲那深情的目光,一路掉到他心坎儿里。
“妈……”
“诶,”余月凤痛快地应下,“我大儿子就是丑,哭起来丑,笑起来比哭更丑!”
朗毓不小心喷了个鼻涕泡,又被亲娘眼急手快地擦掉,“再丑也是我生的,妈不嫌弃,妈得意着呢!就是以后……以后我家小浪儿就是个孤儿了,我相信我儿子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能照顾好自己。我其他的也不指望什么,要是能有人像我一样心疼我儿子就好了!”
“快别说了,”朗权栋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酒,“再说下去咱家都快被泪珠子给淹垮了,这不是还有阿槐嘛,他俩人有个伴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阿槐从小聪明伶俐,兴许比现在过得还好呢!”
“那是当然了,不看看谁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一手攥着一个孩子,“跟妈到屋里去,妈有东西给你们。”
余月凤从炕革下掏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掀开来看,里面包着一沓簇新的票子,还是早些年的老款钞票。给俩孩子看了眼又重新裹好,贴身系在胡愧槐腰上。
“这是你姐夫当年捡你时你身边儿带的,这么些年了,本来最初想给你改姓来着,可我一想,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你娘哪能愿意你更名换姓呢?我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爹娘生你们下来,不是让你们跟人家拼命、报仇、喊打喊杀每天过不顺心。现在这世道,外面指不定比这儿还乱……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拿命换你们的命,你们别把这条命浪费了!外面的世界这么大,好玩儿的地方、可乐的事儿,多了去了!我们是见不到了……”
余月凤神情恍惚地望着窗外,“不过我也活够本儿了,有爱我的父母、疼我的丈夫、可心的孩子……”想到这些,她脸上又浮现出甜蜜的微笑,“以后,你们就当……把我们那份儿也算上,痛痛快快的活着,开开心心的活着,要多快乐有多快乐,把一天当成两天来活,把一个笑话当成两个笑话来听,全心全意、一分钟也不要浪费。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听懂了吗?”
朗毓点点头:“听懂了。”
“听进去了吗?”
朗毓又说:“听进去了。”
这时朗权栋推门进来:“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余月凤从炕头站起身,“你俩呆在这儿,等枪声响了再出去。”
她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两个孩子在屋里,父母在门外,所有人都知道,这扇门一旦关上,就是生离死别难相见了。
朗毓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像窗外的老树般抖嗦个不停,“妈……”他的声音在寂寥的屋子里如此萧瑟,像雾气般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却结结实实地砍在母亲的心窝上,朗毓又喊:“妈妈……”他想这大概是最后一声了,以后上天入地,也再没有人应他这声呼唤了,他即将失去他的父母,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他的目光又从母亲僵直的背影游离到父亲沉默无语的脸庞,“爸……”他像从高处坠落向深渊那样掉下去,跪在地上望着父母说:“朗毓给你们磕头了!要是有来生,我还给你们当儿子!”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完最后一个再也抬不起来,听到母亲飘来的渺远又坚定的话语:“出了这个门儿就别哭了,要笑!你们的人生很珍贵,要想清楚,怎么个活法儿——才能对得起你的父母!”
朗权栋顺手带上门,他们走得不留情面,就仿佛这并非生离死别,仅仅是出去一下又会回家一样。父母的叮嘱怎样说也说不完,还不如就这样干脆利落些!
朗毓失神地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来,胡愧槐就陪他一起跪,窗外的夜色黑的像浓墨,一丝光亮也瞧不见。他们听见父母在外面穿梭走动,后来外面的大门也开也关,屋子里再没有声音了。
胡愧槐很想仔细回味一下这些年的种种滋味,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们在寂静的满溢着
年夜饭香味的屋子里等待着,等待着……
等来第一声枪响,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枪响,胡愧槐马上抓起朗毓的手腕,刚跑到门口果然听到手环嘎达一声,他利落地把这两个要命的玩意儿远远抛掉,又在门口掏出姐夫给他的长哨,一声哨响之后拉着朗毓往狼山跑。
那是离这里最远的路线,也是最难爬最陡峭的路线,不会太多人往狼山去的,即使是怪物的守卫在狼山上也不会有几个!他早就想好了,不要按照纸条上的约定赶往那个避风锚地,大人们拖不了太久,以怪物的先进武器会很快追到锚地去,届时就那几艘废弃破船根本不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