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葶眼眸一虚,看穿了下玄犹疑所在,道:“长老,说到底,你在怕吧?你怕我们浩浩荡荡出兵却铩羽而归,或者,怕天庭插手一并对付妖族。”
下玄并未否认,A“恕臣直言,这些顾虑不容小视。行万事,皆要考虑到最差的结果。”
“最差也不过一条命,何况这几率万中才有一。”白葶直勾勾盯着他,“长老优柔寡断,却丝毫不想我们此战之后,妖界再不用胆战心惊,再不用惶恐度日,再不用被阳巅威胁。你只看弊,不看利。如此恐惧,怕结果而不作为。那,你怕死么?”
外头的暴雨刚停,屋檐还在滴水,一滴一滴砸到地面,仿佛在倒数谁为数不多的生命。
白葶紧了拳头,发出诘问:
“你怕死的话,何必要开始这一生?”
下玄沉默了许久,退了一步,道:“臣只认为,不该为这些去死。”
“说得好。”白葶瞪着他,眼里含着泪,咬牙道,“那要为什么而死?不为至亲挚友,不为妖族而死,那要为什么而死?”
下玄耷拉下苍老的眼皮,叹息道:“论口才,臣是万万敌不过狐王大人的。臣只知,现下妖族遭受重创,不宜以身犯险得罪阳巅。更不宜大开杀戒,背负万世骂名。臣进言至此,至于如何定夺,便看狼王大人了。臣别无他求,只求狼王大人三思。”
大殿里阴沉沉的,空气亦随着凝滞。仿佛有人用一块巨大的油布将四处裹紧,不停收缩,勒得空气越来越稀薄,让肺脏窒息。
直到苌夕慢悠悠起身,褪去稚气,褪去软弱,褪去哀怨,傲然挺立。
“阳巅虽然穷凶极恶,却有一件事说对了。”
白葶心里咯噔一声,问道:“何事?”
苌夕缓慢地收紧拳头,眼睛里的杀意随之乍现,他咬着牙齿,道:
“赤谷苌夕,是千年难遇的恶妖。”
他是何等的小心眼,怎可能平白无故地被阳巅那群道士唾骂?
尔等既妄言孤是恶妖,孤便让尔等彻底清楚,何为恶。
侧首看向子期,苌夕问道:“竹君以为呢?”
子期悠闲地摇着玉折扇,道:“至高的地位,势必伴随至高的责任与孤独。如果你有本事承受,本君没有异议。”
苌夕顿了顿,随即勾唇,露出笃定一笑。
外头激愤的呐喊一层盖过一层,隔着殿门都能听见。
他阔步往前,经过子期,经过白葶,经过下玄,眼神坚定,不容丝毫的亵渎。
推开殿门,耀眼的白光陡然刺进殿中,将阴霾一扫而尽。
沸腾的群众赫然寂静无声,抬头盯着数百石阶之上,那个从狼王殿跨门而出的男人。
只见他负手而立,望着脚下黑压压的妖群,高声道:
“众卿,久等了!”
高亢恢弘的声音在山谷间穿荡,回音阵阵,气势磅礴。
属于妖族的王国,便这样,挺直屹立在赤谷之巅。
群妖以子期和白葶为首,齐刷刷跪下,朗朗喊道:
“我王万世长存——————”
小剧场:
“苌夕作了妖王,位置在你之上,你永远也比不了。”白葶得意洋洋地翘着二郎腿。
子期正在练字,眼睛片刻没离开宣纸,“所以呢?”
白葶道:“你再不可能用他的安危来强迫我,你也威胁不了他的安危。所以,我以后便是自由之身。”
子期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挂上笔架,“看起来,你这还是一石二鸟之计?”
“自然。”白葶看到对方脸上轻松的笑容,不由微怒,“你得意什么?”
子期抬眸看他,笃定道:“登上妖王之位,不过饮鸩止渴。”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
☆、妖王问世(二)
妖族大军在苌夕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不到半日,阳巅便全部沦陷。原本群妖以为的,手刃道士广慈和广仁的计划,也被苌夕临时改为屠遍阳巅。流淌的鲜血涌入山泉,顺着山谷往下淌,满山都充溢着腥味儿。
苌夕只有一个目的——剿灭阳巅,不留活口。
下玄一直劝诫苌夕手下留情,莫要沾上满手鲜血。对此,苌夕只冰冷地回一句:
“若有谁冲进你的家门,杀了你唯一的家人,你会留情么?”
苌夕原本想,在千妖论术中拿到仙丹,以神仙的身份,昂首挺胸地踏进东海。让那个自以为是的东海龙王看看,他这曾经不务正业的狼妖,也可与他平起平坐。
却不想不仅没拿到仙丹,反而失去了师傅和首南——那是这几百个春秋,他世间唯一的依靠。
故而,阳巅不可原谅。
他口口声声喊了八百多年的“美人”,亦不可原谅!
下玄觉察到他的无边仇恨,再不作声劝诫。只在苌夕出兵之际,自刎于长老殿。声称对不起狼族先辈,竟让狼王被仇恨蒙蔽,走上歧途。
妖族大军攻下最后一座殿宇,云雾缭绕中,苌夕长袖一挥,冲破黄色的法术结界,破门而入。
一灰袍老道吐出鲜血,伏在地上喘息。这道士并没有出现在当日的朱山,由于之前不同意屠杀妖灵,跟众长老意见不合,他一直都被禁足在冷殿。
不过很显然,他当初认为妖并非本性为恶,如今已经彻彻底底改变了想法。
他颤巍地指着苌夕,“我阳巅祖师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恶妖!”
苌夕伸出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墨光缭绕的长剑,阴沉道:“有劳你们惦记孤这么久了。”
灰袍老道痛心疾首,“恶妖苌夕,你为何不能秉持一颗慈悲之心?”
苌夕冷笑了两声,收了长剑。掌心的狼火越发旺盛,待其由青变蓝,便没有丝毫犹豫地砸向灰袍老道的面门,在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吊着眼尾,冷漠道:
“孤没有屠尽天下人,便是对人界最大的慈悲。”
刺骨的寒意瞬间将老道吞噬,灿烂的阳光霎时变成漫天的灰尘。一只黑色的乌鸦在檐角,仰头嘶哑地哀鸣,昭示可骇的死亡。
耸入云端的阳巅,人界的道家圣地,自此在六界消失。
与这个消息一同流传在黄泉碧落之间的,还有一个名号——恶妖苌夕。
算起来,苌夕的名号前前后后有好几个——银狼小嘲月,千古妖灵小嘲月,狼王苌夕,到现在,是“恶妖苌夕”。
“银狼小嘲月”,狼族知道。
“千古妖灵小嘲月”,妖界知道。
“狼王苌夕”,妖界和人界的部分道士知道。
而“恶妖苌夕”,却威震六界,如雷贯耳,堪比当年意气风发的魔祖后祭。
一时间,几乎所有生灵都知晓,妖界推选了一个妖王,而这个妖王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挥动妖族大军,将阳巅灭门。
同时,私吞了阳巅所有修法的圣物,法力大增。
九百石阶之上,妖王殿在白日里显得金碧辉煌。这殿宇是以前的狼王殿,只不过狼族新点缀了一番,便比之前的狼王殿要辉煌。
殿门紧闭,隔绝了大部分亮光。殿内昏暗,阴沉,只隐约看见高贵的王位上,一个清瘦的孤独身影。
现在的苌夕今非昔比。曾经担任狼王时,他还会在没人的时候,卸下严肃和端庄,翘着二郎腿大口大口地啃羊肉。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妖前妖后一个模样,凛若冰霜,不苟言笑。
一盅接一盅地灌酒,越灌越清醒。自从阳巅一战大捷,白葶便遵从与子期的约定,在妖界销声匿迹。偌大的妖王殿,没有旦逍,没有首南,没有下玄,没有白葶,他似乎察觉到比失去美人还巨大的孤独,也体会到何为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那感觉,便仿佛有一把利爪子,探进他的躯体,将血肉脏腑都掏得空空荡荡,只独独留了一张皮。
他有些明白子期那句“至高的地位,势必伴随至高的责任与孤独”。也有些明白,师傅作了上千年的狼王之后,为何波澜不惊,冰冷无情。
这一切并非偶然,是命运使然。
苌夕自己给自己灌酒,一盅接着一盅,一坛接着一坛。喝着喝着,便趴在桌案上睡去。
他又做了梦,那个缱绻在地狱边缘的噩梦。
仍旧只有两个人,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白衫如月。
红衣裳那人,满脸的伤痕,根本看不出面容,只知道身形颀长,故而他便猜想,那人应该本来长得不错。
白衣裳那人,便更看不清了,面上直接罩了一团黑雾,连声音都听不清楚。只嗡嗡的,勉强从前后语境中猜测他在说什么。
无论苌夕怎么揉眼睛,始终瞧不见。
这一次,不再是红衣人池塘边,连皮带肉地撕扯脸上的疤痕了。
而是在幽深的大海里,听着海妖由远及近的诡秘歌声。那地方苌夕去过——水晶宫后面的断龙崖。
龙宫喜气洋洋,应该在筹办亲事。但却所有人都齐刷刷压上断龙崖,一副要掀翻天地的架势。
两个主人公换了衣裳,平日穿白衫那人披着血红的婚衣,平日面容恐怖的那人却白衣素裹,脸上的绷带又变厚了几层。
不明白两人为何换了衣裳,苌夕却也一眼辨认出来了。那个满面伤痕的穿的白衣裳,身形略高大那个,穿的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