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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命 (陆婪)


  “这……”
  刘念白略有迟疑。
  宇文离靠近些,和颜悦色地说:“你想啊,现在也快入冬了,你何不多吃一点,这样长了膘路上也能暖和些。不过如果你想要马车,我也能提供给你,只要你提。”
  外头很合时宜地吹进了几缕冷风,拂动刘念白的衣袍。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拱了拱手,算是答应了宇文离的七日宴请。虽说是寄人篱下,但在他内心还是有一丝给自己的尊严的,他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自身的价值,换取衣食。
  这次,姑且就算是友人相送罢了。
  我寄君心千里思念,君便以七日宴席惜别于我。刘念白权当如此,心中感激了起来,自觉是交对了宇文离这个朋友。
  只可惜,这十年一遇的友人竟是个胡人质子,命运弄人,刘念白与他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如果可以,刘念白也是起了意,想和他结伴游山玩水,褴褛快意去。但是尽了就是尽了,不必要去强求。
  倘若二十年为一期,一期一会,倒也是件美事。
  ※※※
  第一日,宇文离将宴席设在了荔城最高的角楼中。
  角楼本就是租出给达官贵人用作宴席场所的楼,位于城中东南角,目眺极处还有一湖,有不少富人子弟喜欢到楼上饮酒对诗。
  刘念白曾经想上楼凭眺,却因无人邀请被赶下了楼梯,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此次宇文离借了一套联珠孔雀罗的宽衣给他,尽丝染白,配以刺绣博带,看起来就是一位翩翩公子。
  宇文离穿着玄色衣袍,一边饮酒一边用赞许的目光欣赏他。刘念白果真适合白色,神态有如壁上仙人,这一日他连对方说了什么诗都没记住。
  ※※※
  第二日的时候,宇文离将宴席设在了城中最平价的酒肆中。他没要包房,连二楼靠窗的位置都没要。
  他照例是一身黑色衣裳,只是换成了胡人的收口服饰,布料也只是寻常的麻布。刘念白也穿着方便活动的装束,随他走到了门边靠窗的座位边。
  “我们今天也不必谈诗文。说些家常就好,”宇文离招了店小二来,“顺便听听市民们的对话,也很有意思。”
  刘念白没说话,笑着给宇文离倒了一碗桌上的粗茶。
  这可真是一杯粗茶,碗底倒下去有不少茶叶滓。宇文离听众人的对话听得津津有味,拿过了茶水喝了一口,结果渣滓入口,让他眉头一皱,忍不住“呸呸”起来。
  旁桌的立刻叫嚷道:“店家,我说你这水里有土吧,你还不信!你看,这位小兄弟也喝到了!”
  店家点头哈腰,赶忙走来赔不是:“这位爷您别生气,大概是给您舀到了壶底的水,马上给您换一壶,给您换一壶。那位公子也是,马上给您换。”
  宇文离摆摆手:“不用了,我喝这壶就行。”
  店家一脸迷糊,不过听到说不需要换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回身去忙了。
  刘念白忍不住捂嘴偷笑。
  宇文离是没尝过粗制滥造的民间茶叶,吃到嘴里自然会不习惯。他不过是习惯了上好的茶水,一时间咽不下而已。刘念白拿过了宇文离的茶碗,将里面的茶滓滤掉,又把干净的茶水递给他。
  “好了。请吧,子昱兄。”
  宇文离脸上有点红,心知是被刘念白看穿了自己的娇生惯养,只好拿过茶碗咕咚咕咚地喝掉了茶水。
  坐在对面的刘念白却装作没看到,认真听旁人的闲言碎语,一副乐得自在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店家把几碗肉,几碗菜送了上来,还送了一小壶薄酒。
  本来今日宇文离没打算喝酒,不过看在店家盛情,他还是接了酒。
  刘念白照例不喝,除非是能动他意的好酒。宇文离只好一个人喝起口感单调,寡淡如水的酒来。怎么说,也是一项体验呢,喝了吃了平民的东西,对他来说也算是离刘念白更近了一步。
  ※※※
  第三日设宴于马车上,围拢于裘毛之中。
  第四日设宴于湖边石上,对诗之余,宇文离一个不当心“扑通”掉进了水里。
  第五日设宴于下仆家中,下仆不胜惶恐,差点要把家中过冬的肉都蒸了煮了送上餐桌,被他的老婆好一顿叫骂。宇文离和刘念白哈哈大笑,打发随从买了点酒肉,分给了下仆家属吃喝。
  第六日有一胡人贵商邀宇文离前去吃酒,他便带上了刘念白,还请刘念白给贵商唱了一小曲。彼时商人与歌伶地位都不高,贵商毕恭毕敬地给几位前来的权贵敬了酒,又赐刘念白一桌菜,和他一道吃了。
  宇文离坐于上座,看着悠然自得,一个人吃菜喝浆的刘念白,心中那几日前就有的情愫又升腾了上来。
  如若能与他一道吃喝该有多好。
  ※※※
  第七日,刘念白前些日子接了宇文离赠送的几身裳服,这日便穿着赴宴。
  宇文离把宴台设在了殿后一亭阁上,从这里正好能看到一点墙外的景色,然墙外楼下看不到阁上情形。
  一路上仆人婢女都端着菜肴,神色匆匆,让刘念白的脚步也快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亭阁,看到了坐在阑干边的玄衣男子。
  宇文离正在看东街口卖豆浆的刘老汉和西街口卖狗肉的刖大娘吵嘴,两个人从贩卖商品一直骂到了对方泔水盆里的泥巴,颇有继续询问人家商周时期祖先的架势。
  趴在阑干上,手里拿着一杯甜浆,一小口一小口啜着的宇文离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带有世家子弟的贵气,却也有几分孩童的天真。
  听到刘念白踩上楼梯的声音,宇文离回过头来一笑:“来了?”
  他这一笑带着几分欢快几份惊喜,使他胡人的五官变得柔和起来,竟有几分憨态。刘念白也觉得他可爱,微微一笑,点点头。
  宇文离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刘念白坐了过去,与宇文离保留一臂距离。宇文离隐隐有些不满,往刘念白的方向挪了挪,结果对方却又悄悄往后退了一点距离。
  桌上放着饭,羞,膳,饮,光是饮就有三种谷酒,三种浆水,三碗稀粥。更不要提其他菜肴了,两张几桌上排开几十只器皿,宇文离嘴边还衔着微笑,仿佛做了天大的好事,在等刘念白的夸奖。
  这么多菜,刘念白是肯定吃不完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嗝,伸手拿过筷子,开始吃菜。
  宇文离也动起筷子,只是他还在对刘念白说话:“念白兄,你怎么不说话,来陪我说说话呀。”
  菜这么多,刘念白觉得自己不马上下嘴开始吃,这顿饭估计就得吃到明年去了,哪还有空说话?
  他又吃了两口,抬眼就看到靠近了,正撑着桌子看自己的宇文离。眼神哀怨,气鼓鼓的。这样子也是太没有公子架势了,刘念白往后仰脖,定了定神。
  “公,公子,”他不自觉地改口,“菜再不吃就要凉了。”
  宇文离听到了“公子”二字,心中顿是一泄。
  他装作不在意,拿起筷子缓慢地吃了两筷子,叹了口气。
  “不如你最后给我唱一首吧。随便什么曲子都可以。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
  刘念白早前觉得他早前话里有话,和他亲近不假,只是并列而坐,促膝相食他还是觉得未免过于亲近了,有点遭不住。
  他是想和宇文离交好的,然并不是那种搂搂抱抱的关系,总觉得哪里不对。开口拒绝吧,又好像显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了。
  想了想,他起了个念头。
  刘念白抓过一碗浆水一口喝干,又拿过一箸,握在手里,对宇文离说道:“子昱兄,我明日便辞行了,且再为你歌一曲。”
  宇文离眼睛一晃看到了装那浆水的碗,不由讶然,伸手出来:“你……”
  “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定,这首曲我就击碗助兴吧。”刘念白说完,换了个姿势,开始敲打陶碗。
  他清了清嗓子,道出了曲名:“一首《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宇文离何尝未听过这首五言,内心一口气突生,郁结在喉头,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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