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舟愣了愣:“你小子憋闷一个月我当你准备自残,原来在参禅呢,害我瞎担心。”
林言不置可否,往火堆里投了把纸钱,温柔的说:“阿颜睡吧,哥一定常来看你。”
两人烧完纸,在午后寂静的墓园里散步。
“以后怎么打算?”林言问。
“把租的公寓退了搬回家住,算下来好多年没好好陪爸妈了。”尹舟揉了揉手指关节,身上一股清淡的古龙水香味,“可能的话,最近大概要出一趟远门。”
“又要去哪?不是刚从南方回来?”
“那是我爸妈度假,这次是陪别人。”尹舟狡黠的笑了笑。
“别人?”林言半天才反应过来:“谈恋爱了?”
尹舟有点不好意思,看着自己的脚尖:“八字没一撇呢,我想去巴厘岛,这季节的海滩特别美,晚霞能把整片海染红,晚上有烧烤晚会,月亮又大又圆,旅游签证一个星期下来,一起去吧,顺便帮忙出出主意,我真没追人谈恋爱的经验。”
林言摇了摇头:“不去,他尸骨未寒,我没心情。”
“没心情才要出去散心,你再在家憋下去要出毛病了。”
林言打断他:“不去,真不去。”
尹舟沉默一会儿,像下定决心似的突然开口:“那……跟他一起呢?正好带他逛逛现代社会,我替你们俩订了机票和宾馆,身份证都搞定了,但阿澈说他只听你的,我只好来问你了。”
林言没听懂,愣愣的看着他。
尹舟笑嘻嘻的指了指林言身后:“人来了你自己问,当时狐族把他的身子带走就是试还阳术去了,这事阿澈没把握,没办成前我们都不敢告诉你,对了,要谢谢阿颜,是阿颜给了他自己的六十年阳寿。”
林言惊慌失措的回头,那一刻好像突然跌入爱丽丝的仙境,墓园夕阳西下,艳红的晚霞如一位胭脂腻腻的姑娘,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沐浴着霞光,林言回头把手举在眼前,余晖从指间透进来,眼皮一片灿烂的橙红。
他的爱人从远处走来,黑发如云,宽襦大袖,笑容犹如三月阳光,林言犹呆呆站着,直到萧郁来到跟前,猛的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温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
“想不想我?”
林言傻不拉几的看着萧郁,缓缓抬手摸摸他温暖的脸,手指又移到胸口,他的心跳规律而有力,一个真正活着的人。林言一句话说不出来,半晌后退两步,像个三岁孩子,蹲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
他有生以来没这么哭过,哭的声嘶力竭肝胆俱裂,双肩耸动,上气不接下气,萧郁急忙来拉他,被糊了一身鼻涕眼泪。林言狠狠的一口咬在萧郁的肩膀上,这一下子使足了力气,萧郁边忍着疼边安慰,眼见着怎么都哄不好了,使劲推开他:“哭什么哭,回家下厨,天天闷在山里吃没盐的烧肉要腻死人了。”
林言哭哭笑笑,双手搂着萧郁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胸口,怎么都不肯放开。
“好了好了,活了两辈子的人还这么闹腾。”
林言使劲揩了把眼角:“嫌弃我?”
“哪敢,你那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再把我弄死一次当鬼怎么办。”萧郁见林言面色不善,吻了吻他的额头,“你是我用两条命换来的,疼都来不及。”
林言扑哧一声笑了。
“林言哥哥,我把你男人还回来了,不请客吃饭吗?”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陌生而干净的男音,回头一看,眼前竟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少年,皮肤白皙,双腿修长而笔直,细长的眼睛一笑便弯成月亮,样子很是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林言在搜索一番未果,抱歉的问道:“你是?”
少年拨了拨头发,露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孩子气地咬了咬手指:“狐族到二百岁会变样子,喏,耳朵给你看,尾巴不行,现在有九条,一下子冒出来可吓人了。”
“阿澈!”林言失声叫道。
眼前的少年可不就是那小狐狸长大了的样子,相似的桃花眼,尖尖的下巴,头发剪短了,散碎的刘海垂在额前,一举一动有狐族的媚态。
“我每天都偷爬到你家窗户看你,你总吃方便面,郁哥哥一听就生气。”阿澈转了转眼珠,瞥着尹舟,“都是这个大蠢驴不让我提前告诉你,怕还阳术不到日子没作用。”
“你快去揍他……”阿澈还没说完被尹舟一把扛到肩上,对林言勾了勾手指,“走,今天不开火做饭,哥们请客下馆子,海参鲍鱼鱼翅燕窝拣最贵的点,咱们好好庆祝一下,活着万岁!”
“不要臭贝壳,肉呢?”阿澈捶着尹舟的肩膀。
尹舟哈哈大笑:“从今天开始,狐狸只能吃菠菜了!”
八月的晚风吹来清凉水汽,一行人笑笑闹闹往市区赶,林言的小车许久未曾充满欢声笑语,尹舟开车,阿澈坐在副驾驶上捣乱,林言跟萧郁坐在后排,各自讲这段时间的生活,偶尔毫不避讳的停下来接吻,尹舟大喊着偷看长针眼把后视镜翻了上去。
林言偷偷的笑,他想他和萧郁的感情恐怕从此要成为朋友们眼中的一段禁忌之恋,可似乎就在刚才,路口红灯时,他看到尹舟飞快地搂了搂那狐狸的腰,阿澈不甘示弱,扑过去闹成一团。
“喂,小心开车!”林言吓得直喊。
“你们亲你们的,管我们干嘛!”
酒店装潢古色古香,服务员打扮成清朝旗女,穿宽身旗袍朝大家行礼,尹舟拖着阿澈去前台订房间,林言跟萧郁在大厅的沙发等待。
萧郁有点心不在焉,林言捏了捏他的手问怎么了,萧郁摇摇头,盯着门口的一扇清朝风格的花鸟屏风:“跟我那时有些像,又不一样。”
林言明白他的意思,扳过他的下巴让他面向自己,正色道:“不是你那时候,是我们那时候,不过不管时代变了多少,我都陪着你。”
“你有很多东西要学,努尔哈赤入关,鸦片战争,中华民国,八年抗战,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信息爆炸,信用卡,驾照,笔记本……你错过了很多有意思的事,幸好我是个好老师,可以慢慢教你。”
萧郁笑了,一把把他揽进怀里:“好,我跟你学,不过有件事上辈子我没教好你,这辈子咱们接着来。”
“什么?”
萧郁凑近他的耳畔:“我没想过女人,有点想男人,不要街上的小倌,只要那些天天炫耀自己又紧又热的,那些读书不用功,天天想在书房……嗯,你说怎么进才深一些?”
林言的脸刷的红了。
两人窃窃低语,尹舟来招呼他们上楼,林言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跟萧郁十指交扣往电梯走,趁尹舟不注意,抬头亲了亲萧郁的脸,认真道:“上一世的错,我用这辈子补偿你,咱们好好过,再不分开了。”
萧郁吻吻他的手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名面色红润,喝到微醺的中年大叔路过,诧异的瞥着两人交扣的手,林言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目光,示威似的搂住萧郁的腰,无端希望这条路长得永远到不了头。
你可曾真真正正相信过一个人?你可曾充满坚定的说我的爱人永远不会背叛?
林言想,他曾把十年情爱化为杀心,他的爱人却肯将五百年愤恨化为柔情绕指,换他一条性命,命运诡谲无常,他真正拥有了一个人,无论富裕或者贫穷,健康或者疾病都不离不弃,甚至阴谋,杀戮,死亡,时光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永无孤单。
晚饭极其丰盛,一盘盘地道的北京传统小吃被端上桌,再加时令海鲜和青菜,开了瓶国宴五粮液,餐桌的玻璃转盘中间摆了一篮鲜花,所有红色的都被拿掉了,桌边摆了五把椅子,五套餐具,林言看着花,又看看萧郁,忽然沉默了。
大家往杯中斟满酒浆,林言带祝酒词,想了很久,轻声说:“敬所有人,不管是走了的还是留下的,愿每人都能放下心结,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和身边的每个人,今生苦短,来世虚妄,不如及时行乐,为所有相遇和原谅干杯。”
四只玻璃杯在空中停顿一会儿,一起把杯中酒浆泼洒在地上。
屋内觥筹交错,笑语声声,大家猜拳喝酒,玩的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外面一只仿清朝宫灯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厅堂飘着依依呀呀的胡琴声,一曲完了又换下一曲,然而五百年前的故事在灯影里继续着,完不了。
谁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传奇?谁知道山的那头是不是蓬莱仙境?谁知道前世的恋人是不是今朝又会相见?没有人参透这些秘密,但狐仙说只要相信,一切都会存在,只要不遗余力的相爱,就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不知谁在桌上放了一卷《牡丹亭》,风吹过,泛黄的书卷一页页翻过,刚好到了那一章,像一位古老的智者在字里行间浅谈轻笑,伸手相牵,沉水香,雕花梁,古早的故事幽幽复活,演绎一句神秘的谶语,它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情终情始,情真情痴,情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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