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你对自己无声地说,“你不能这样。”
这个姿势以往会让你轻松入眠,但今天意外失了效。
你的心像一口煎锅,食物在加热中逐渐冒出诱人的香气,油则在不甘不愿地快速吐着气泡。气泡一个一个冒出来,破坏了光滑平整的漂亮平面,发出“噗”、“噗”、“噗啦啦啦啦”的响声,让你倍感烦躁。
你不光是在害怕,还是在烦躁。
你猛地转过身。
金鱼就在你身后的床头柜里,又睡着了,像条死鱼。其实人工智能并不需要睡觉,他们也不需要什么心理疏导,当他们感到什么让他们厌烦了可以直接删除数据——就好比那些善于遗忘的人类,这是金鱼告诉你的。
人工智能选择睡觉,往往不是因为壳子要修就是因为无聊。
你无声无息地下床,蹲在床头柜凝视了好一会儿这条橘红色的金鱼。
普普通通,并不漂亮,也没什么特殊之处。除非他醒着夸张地用鱼鳍做各种动作,否则他看上去就是一条完美的“正常金鱼”。那些半透明的柔软薄片正有气无力地在水中飘飘荡荡。
飘荡……?
你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站起来,弯着腰,呼吸节奏急促地喷在那一小方水面上。
固定在你手上的情绪警报灯刺眼地亮了起来。
你踉跄着后退,狂奔出了屋门,坐在花园里看了一晚上的星星。
灯光渐渐熄灭,你沉默地注视熟悉的满天星斗,繁星也无言地回望着你。
你离它们……已经那么远了。
那些遥远而渺小的风景对你来说曾触手可及。你曾经以他们为傲,他们像母亲的拥抱一般温情地环绕着你。你是架着飞船的精英驾驶员,也是在公园湖心划着船大呼小叫的天真男孩。都带了一个“船”字,开飞船和划船在技术上差了老远,在体验上却差不多。
你曾于九天之上驾驶飞船畅快航行,在总爱说冷笑话的副舰长旁岿然不动,面沉似水,眼神却极明极亮,比周围闪烁的巨石们更像星星。你的船桨也曾拨开午后昏昏欲睡的荷叶,挑开在阴凉处悄然躲懒的鱼群,随着你的动作,蛙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水鸟受惊振翅,哗啦啦地从更远处的浓绿中钻出,给烈日青空抹上几闪白色的残影。
金红色的观赏鱼顺着层层荡开的水纹向你的视线尽头游去,迅捷如流星,你奋力划桨去追赶它们,却没有追上。于是在那个午后,你缠着母亲给你买了一条金鱼。
橘红色的,看着和湖中的鱼类差不多。
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你只记得自己曾经和金鱼相处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了。它对你来说地位略低于父母,却远高于那些曾欺凌的同学、“伙伴”,和你素未谋面只砸过来一笔巨额遗产的叔叔。
藏青色幕布上明亮璀璨的小点渐渐隐没在满□□霞里。刚从地平线上跳起的巨大圆球是橘红色的,看起来温暖、活泼、令人愉快,就像金鱼身上的鳞片。
太阳升起来了,金鱼却要离开你了。
你站起身,打了个喷嚏,回到屋内找到当初没有填的表格,把你的姓名和金鱼的编号一笔一划地认真填在上面。
表格很简单,就四项:姓名、ID、满意度、给“恋人”的一段话。前三项让你隐约有些不快的情绪,好像金鱼在他们心里就是个简单粗暴的榨汁机。第四项让你感觉好了些。
你斟酌了半天,写道:
“你和爱是一体的……我畏惧着,也期待着。”
真肉麻。你落笔后想道。
这不是你的风格。
你把“是一体的”这四个字划掉,去掉多余的标点,改成了“你和爱,我畏惧着也期待着。”感觉语句简洁了很多,又从卧室把装着金鱼的迷你鱼缸捧了出来。
金鱼醒着。
“我该怎么把你送回去?”你问。
“把我关掉,”金鱼道,“在我尾部有一个开关,是一个很小的翘起来的鳞片。”
你依言照做,找到那里,轻轻一按。金鱼没有再发出声音,他成了一条真真正正的“死鱼”,无知无觉,不再会说话和游泳。你皱起了眉头,心中乍然复出的烦躁情绪令你迅速将他放回了来时配备的回寄包装袋里。
你把表格贴在外面,又找了更大的透明袋子把这一切都装好,将他送进了门前的“邮筒”里。
“邮筒”很大,能几乎装下一张竖起来的大床。它被漆成了怀旧的深红色,用胶带缠了一束有些蔫了的太阳花,还被人工打磨了一些雨打风吹过的痕迹。当你拉开门,把金鱼小心翼翼地放到用于寄信的下半部分后,你在用于收信的上半部分看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牛皮纸的,一封是粉红色的。
你将信拿出来,合上“邮筒”的门,看着它亮起了“待寄出”的小灯,扯下胶带和花,慢慢踱回了你空荡无人的房子里去。
你撕开了第一封粉红色的信,你以为它是封情书——
实际是张被精心包装的广告,印满了小恶魔、四角星和桃心,另一个公司在向你推荐他们的恋爱专用人工智能。
……
你心想“晚了”,然后把它揉烂了丢到了垃圾桶里,拆开了第二封信。
廉价的牛皮纸信封,简单粗糙。封口是“郁金香”牌罐头的当作赠品的儿童贴纸。正面用幼稚的字体写着:“安德利亚,郁金香孤儿院,070615,P-56。”
这封不是广告,可没有好多少。来信的安德利亚是一个对星空充满了向往的小女孩,她想邀请你去P-56星上的郁金香孤儿院做一个关于飞船的讲座。
如果在一年半前,你肯定很乐意去。但现在不。
你摊开一张白色的信纸,写了几个字:“亲爱的安德利亚,很遗憾……”然后划掉。
你站起身来,翻箱倒柜半天,总算从书架的最边缘抽出一打花花绿绿的信纸,那是你众多拂袖而去的前任之一留给你的。
你从中挑了一张有星星的,提笔写道:
“亲爱的安德利亚,谢谢你的来信,很遗憾……”
你的笔在纸上顿住了,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四周都是星星,只有它是深色的,但因为信纸本身就很花哨,倒也没有多难看。
你思考片刻,继续写道:“很遗憾我因为有事在身,近期不能亲自到场。但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资料……”
你把你记忆中适合儿童的入门级书名一一默写出来,又挑了几个印象深刻的科普视频,把它们的名字附上。为了保证不出错,你一边上网搜索,一边把那几个视频所在的网站标了上去。
完成这项工作后你接着往下写:
“……希望它们能对你有所帮助。”
“我很高兴有人对成为飞船驾驶员感兴趣。诚然,这是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但更多人该注意到它的风险与枯燥——你也一样。你在来信中提到了我绕过星际海盗的事,我很感谢你的赞美,但我得说,它并不酷,除了胜利就是死亡,不只是你的,还有很多人的死亡。所以如果你决心驾驶飞船往返于星球之间,那你一定要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人,和一个足够强壮的人。开飞船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就这样吧,再多写就太打击人了,对方还是个孩子,你想。
“……假如你看了以上的资料后仍然对驾驶飞船充满了兴趣,那么我认为你应该着手进行身体的锻炼,并努力学习知识,考进P-56星上与之相关的学校来实现你的理想。我期待着你成为一名优秀的驾驶员,或者发现其他理想,总而言之……”
“……成为一名更好的人。我相信你能做到。”
“对你满怀期待的路易·斯达沃克。”
你将最后一个“k”也写得端端正正,随后将信纸晾在一边,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刚才翻出来的信纸和第一张未完成的白色信笺。接着你将安德利亚的信装回信封,打开了你书架最下面一层的一个箱子。
那里面都是信。各种颜色的。情书、感谢信、求助信、贺卡……大部分颜色仍然鲜艳,只是款式略旧——毕竟时尚变得太快。有可怜巴巴的几张泛了黄,还有更少的一两张仍然是时新的款式。
你把安德利亚的信按顺序放在了最后那堆最时髦的信件里。之后你将晾干的信纸也收拾好,装进信封,写好收发件人的名字,走到邮筒面前发呆。
你以为你写了很长时间的信,其实不过朝霞方散、人声寥寥,整座城市尚未彻底苏醒过来。
你面前是邮筒,邮筒后是房屋和花园,花园后是其他人的住宅,而在这片标榜着“清静”、“私密”的住宅后,从成片的绿树后冒出头的摩天大楼看上去都冷冷清清,隐没在树冠下的街道格外安静,甚至你的邻居家里都没有炊烟、引擎声或哪怕一声狗叫。
这意味着什么?时候还早,邮递员不会出现,如果你拉开邮筒,你会看到金鱼躺在那里。
或者……投进去?
但你不喜欢那样,尤其是已知里面已经躺了一件东西。两个也许都会坏。
你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还是开了锁,视线快速掠过裹在层层包装袋里的金鱼,把信平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