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伦没有生气,哈哈大笑起来。
卢卡斯第一次这么近地听到他的笑声。他感到赫伦的气息扑向耳边,胸膛在剧烈地颤动,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在收紧,大腿微微绷直。他留意的细节太多,甚至能听见赫伦笑得猛烈时的抽气声。
卢卡斯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沉默地走着。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紧张地问:“他们死了,会不会对您有影响?法院会给您判刑吗?”
“不会的。”赫伦肯定地说,“按照法律,就地杀死夜间行窃的人是合法的。倒是你,你这个勇猛的角斗士居然被渔民绑了。”
“噢,您也知道……”卢卡斯松口气,“即使像斯巴达克斯那样的勇士,在昏睡时都是任人宰割的。我醒过来时,已经被他们绑起来了。”
他把赫伦背进马车,迅速地冲澡换衣。
等他再回来时,赫伦偏过头,打量他一眼。
“这丝袍挺适合你,就是有点小了。”
卢卡斯轻咳一声,“我……我从没穿过这种滑溜溜的料子,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穿得像贵族或是奴隶又怎样呢。我们差点一起死了,死了可就什么区别都没了。”他把手腕举起,“要是没有这个小短剑的话……”
“可是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我们活下来了!”卢卡斯笑得自信。
经历了这种惊险,两人睡意全无。他们没有停留在这躺了三个死尸的地方,连夜驾车赶往玫瑰园。
第8章 玫瑰童年
王公贵族们爱极了玫瑰花。他们用玫瑰花瓣铺满餐室、在中庭安装玫瑰水喷泉、头戴玫瑰花冠、脖子上挂玫瑰花环,还往身上喷玫瑰香水,食物与酒水中放玫瑰烹调。在皇帝的宴会上,从天花板撒下的玫瑰花甚至将客人淹没。
每到收获期,波利奥都会大赚一笔。玫瑰是家族的主要收入来源,平时交给奴隶打理。
两人在黎明时到了玫瑰园。
赫伦是在惺忪中被卢卡斯背下马车的。此时正值初夏,玫瑰开得旺盛。
他的下巴绵软地支在卢卡斯的肩胛骨处。视野中,红日恰好被平厚的肩膀遮蔽掉半轮。
他用双臂挽紧卢卡斯的脖子,夹着他腰部的腿收紧,把自己往上一撑,才看到玫瑰园全景。
他感觉卢卡斯脚步一滞,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天空从近处的海蓝渐变到远处的金红,玫瑰花铺就到尽头。太阳夹在两睫之间,好象一边吸收玫瑰的艳红,一边朝蓝天吐出来似的。
类似于打翻颜料的诡谲色调,就这么展现出来,形成满眼绚烂。
赫伦一瞬间就清醒了,尽管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将手臂垂下,掐掉一株玫瑰花。将它拿近些端详。
露水把花瓣的纹路放大,使他能看到血管般的红纹。
“卢卡斯,走慢些。”赫伦拍拍他的肩,“我想摘点玫瑰过去。”
卢卡斯停下脚步,“可您没有袋子,能把花装在哪儿呢?”
“可以装在我的袖管里,或者……裹在外袍里面。”
“那会弄脏您的衣服的。”卢卡斯笑道,“花瓣上有露水和灰尘。您的白袍一定会被弄得一团糟!”
“我命令你走慢些,卢卡斯。”赫伦加重语气,“我喜欢玫瑰!我喜欢它!我情愿它弄脏衣服!”
卢卡斯低垂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知道了。”他说。
玫瑰园很大。两人走到园子中央的居屋时,夜色已经完全褪去了。
居屋里走出一个烙有家印的奴隶,他跪下来行礼,将两人带到楼上的房间。
赫伦靠坐在床边,在莎草纸卷轴上写明昨夜的惊险,嘱咐奴隶将卷轴送到法院。
……
劳作的奴隶分散在花间,他们在采摘玫瑰。
赫伦躺在床上。他的脚被医生冰敷后涂抹草药,脚踝下垫了一只枕头。
事实上,他躺了很久了。水钟里的箭竿已经走过好几根刻线。
透过床头窗,他将繁忙的玫瑰园尽收眼底,甚至能看到园子外面的热闹。
他平躺着,把摘来的花瓣贴唇上,用力一吹,花瓣被吹到脚边。他自认无聊地笑笑,调整了气息,这次花瓣陡然一转,斜斜飘进衣领里。
或许是因为太无聊了,他来回吹了很多次,花瓣都没落在他想要的位置。
最后一次,他调整吐气的方向,花瓣终于落到嘴角。他比较满意了。
他伸出舌,用舌尖勾住花瓣,利用唾液把花瓣带入口中。
与此同时,房门猛地吱呀一声。他侧过头,一眼瞥见门口的卢卡斯。
卢卡斯换回了奴隶的麻布粗衣,一只手僵硬地搭在门边。他的眼睛略微睁大,呆愣得像一座大理石雕像。
“卢卡斯,你怎么来了。”赫伦慵懒地说。花瓣嵌进他的嘴里,随嘴唇的开合而动弹。
卢卡斯偏过头,喉头滚动一下,“您好像玩得很有兴致。”
“得了吧!医生不让我动弹。天知道我困在这床上有多憋闷!”
卢卡斯随即提议道:“我可以背着您去外面走走!这几天是花神节,街上特别热闹。我看到很多人带着花环、在街边排队领葡萄酒喝呢。”
“哦,卢卡斯。”赫伦幽怨地瞧他一眼,“我可不想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崴了脚。你也知道平民们总会找机会说贵族的坏话。”
卢卡斯想了想。许久,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去园子里帮忙干活,晚餐时再过来给您送饭。”
……
赫伦是被卢卡斯摇醒时,已经是下午了。
无聊使他困倦。他手拿蛋糕搭在胸口,嘴边尚有残留的蛋糕屑,就这么不加整理地睡着了。倘若在平时,他会把这种行为轻蔑为“对高贵血统的辱没”。
他下意识用手背挡住眼睛,透过指缝睁开眼,隐约看到卢卡斯的脸。窗外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卢卡斯……”他哑着嗓子说,“晚餐先放一边去……”
“我可不是来送饭的,”卢卡斯笑笑,“我是来带您出去玩的。”
“天啊!我说过了,我不要去大街上丢脸!”
“我知道。我不是带您去街上,只是在花园里。”
“花园里?!”
卢卡斯没有再回答了。他挽住赫伦的肩膀扶起来,将他的胳膊搭在脖间,一下子就把他背起来。
两人来到玫瑰园偏僻的一角。这里有一座勉强算作小山的土坡,坡度还算平缓。
只是这土坡像穿件花瓣衣服似的,在夕阳下竟显得浪漫可爱。
数不清的拱门紧挨着竖在坡上,每个拱门有人的半个身子那么高,包裹着厚厚一层玫瑰花瓣。
远看过去,就像沿着土坡画了一条玫瑰红的粗线条。
“我的天啊!这是什么?!”赫伦惊讶地问。
卢卡斯侧过脸,眼里盛着神秘的笑。“我们得快些。等天黑下来可就没得玩了。”
他走到拱门尽头的轿子旁,赫伦坐了上去。
卢卡斯弯腰推着轿子进入上坡。
赫伦扎入花瓣围成的甬道,像打开一个新世界。
阳光透过花瓣间的罅隙,如箭矢般漏进来。那是一种类似于流金或沙漏的颜色,幽幽地照亮玫瑰甬道。
赫伦闻到浓烈的、馥郁的玫瑰香,从鼻腔灌进狠狠冲向脑袋上方。随着轿子升高,他的心跳愈来愈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脸和眼睛被映红,视野被玫瑰红充盈,夹杂着漏沙般的阳光;好象伸手一接,就能捧过一把金沙似的。
“好玩的还在后头。”卢卡斯在他身后笑道。他气息轻喘,后背冒出薄汗,推人上坡不是件省力气的工作。
终于,两人到了坡顶。
卢卡斯指了指下坡的尽头。“我会在那里接您。您看到我之后,把轿子往前压、让它滑下来。”
赫伦点点头。
很快,卢卡斯在尽处出现。
由于视觉的缘故,拱门的尽头缩小成玻璃球那么小,而那张野性的脸孔就那么嵌入,正好镶在满眼玫瑰中央。他朝赫伦伸出双臂,温和地微笑着。
赫伦两手抓住前侧的粗木棍,身体前倾,轿子随即滑下来。由于坡度较缓,速度还算不太危险。
下坡的感受大为不同。
他错觉自己在飞翔,而尽头外是花神的国度。时间被无限拉长,他觉得自己变成一瓣巨型玫瑰,在同类的兄弟姊妹中横冲直撞。他蹿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激动,身体欢快地颤抖,汗毛根根竖立,毛孔逼出濡软的汗水,甚至毫无章法地乱喊乱叫。这种狂喜使他好象回到第一次吹哨子的幼时,近似的心境完美地重叠,时空错乱,他感觉自己又重生了,这次是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卢卡斯稳稳地接住了他。
“卢卡斯!”赫伦倾身抱住他,“我的天啊!噢你这个家伙……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卢卡斯同样情绪热烈,嘴唇轻轻发颤。他推开赫伦的肩膀,盯着他近乎失焦的眼睛问:“您开心吗?主人?”
“我他妈太开心了!”赫伦捶着他的肩膀,“天呐我不该说脏话……但是去他妈的,我现在就是想说!我开心地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