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漂浮的梦境中搜寻着,焦急得满头大汗;最后,他的眼前出现一只细长的金盒。
他醒了。
他看到熟悉的纱帐,熟悉的奴隶,熟悉的黄金摆设,感到一丝陌生。
房间弥漫着薄荷的香气,奴隶为他热敷,还沾湿树叶、将水珠甩到他胸口,以作驱魔辟邪之用。他见主人苏醒,连忙扶他坐起,用薄荷水擦他的脸。
“是卢卡斯背您进屋的。”奴隶说。
赫伦转了转眼球,感到些许清凉,昏沉逐渐褪去。很久,他才从梦境里真正回神。
“那只金盒呢?”他哑着嗓子问。
奴隶为他取来。赫伦打开金盒,将象牙哨子捧在手里,凝神端详。
哨子被修复得还算完整,细细的裂纹如血丝般遍布,仍是记忆中的乳白色。
曾经拥有又失去的物件,让他恍若隔世。
他将哨子放到嘴边,试探性地吹了吹,和童年中的响声一样。
他忆起父亲摔哨子的情景,也忆起他肿胀不堪的尸体。他的仇恨、他的偏见轰然被推翻,只留下漫无边际的心酸。
他突然想起美狄亚的故事。
——仇恨会蒙蔽人的眼睛,让人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因为怨恨父亲,他对遗嘱信以为真;可他从未考虑过,布鲁图斯可能会伪造遗嘱,只要在假遗嘱上盖上印章,就能使伪证凿凿。
就像当时,他伪造合同骗取丝绸那样。
他的鼻头逐渐酸涩,一种郁闷从胸腹升腾,慢慢顶到喉头。他抓紧了被角,眼前泛起大雾,喉头无比热辣,胸口疼痛如锥刺。
然而他发觉,他流不出眼泪,一滴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摸到一只冰凉的青玉。
这是卢卡斯生病时他送他的;而那个忠心耿耿的家伙,现在又还回来了。
“把卢卡斯叫过来……”他捂住心口,艰难地说。
奴隶担忧地瞅他一眼,给他擦点薄荷水,就退下去了。
卢卡斯进屋时,赫伦平复了呼吸。
他斜靠在丝枕上,额间缠着羊绒毛巾。他的脸色不好看,甚至很病态,长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脸颊,嘴唇微微发白,如胶合般紧紧黏在一起。
他的脆弱,甚至那种色厉内荏的性格,也全然暴露。
卢卡斯揪起眉头,他心疼了。
赫伦漆黑的眼睛转动着,锁定在他身上。
“坐。”他轻飘飘地命令道。
卢卡斯搬过椅子,坐在床边。
赫伦斜斜朝他看去。
在烛光的照射下,卢卡斯一半脸蒙上阴影,另一半就映亮了。他的眉眼英气而锋利,眉尾像锐利的剑尖,眼角也是。即使是微黄的烛火,也不能侵蚀他过分硬朗的气质。
“我自作主张了……”卢卡斯咳了咳,“我让奴隶将普林尼大人抬到新的石棺里,旧的石棺已经粉碎掩埋了。”
赫伦没有责备他,将哨子摊在手上,朝他伸了过去。
“这是我小时候最宝贝的东西,我将它视若珍宝。普林尼曾把它……”
他哽了一下,改变了说法:“我父亲曾把它摔碎了,那大概是因为一时冲动,我想与我的母亲有关……你还记得我要你找的那只金盒吗?”
卢卡斯点头,“您昏过去时,手里就攥着这个。”
“我一直以为,金盒里装着遗嘱或是红戒……”赫伦有气无力地说,“没想到会是我的哨子。我父亲把它修补得很完美,还装到金盒里,每天都让奴隶清理……”
他努了努嘴,下巴抖动起来,面露痛苦,“天啊!没想到他是在乎我的……我却像复仇之神提希丰惩罚罪灵那样对待他……”
卢卡斯心里紧紧一揪,心酸起来。
赫伦想努力冷静下来,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他非常激动,脊背颤抖得厉害,眼圈逐渐泛红。
“金制品不能随身陪葬,却出现在棺材里,而且还在他腹腔的部位。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吞金自杀的,他用我的象牙哨子结束了生命。他早已谋划好了,特意准许奴隶的假期……”
卢卡斯表情凝重。心灵深处的某种热爱让他忘记了身份,他愣愣地站起来,毫无意识地坐到赫伦的床边,握住他发抖冰凉的手。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破坏了规矩,已经将主奴之分逾越得彻底。
他做了最自然的事情,出于保护赫伦的本能。赫伦也自然地接受了。什么身份等级,现在全然瓦解。
“我不相信我父亲会把家产留给布鲁图斯……”赫伦沉沉地说,“格奈娅并没有那枚红戒,说明她不是他的挚爱。目前看来,布鲁图斯盗取红戒、伪造遗嘱的可能性最大。”
“没错。”卢卡斯想了想,“他曾经伪造过合同,逼真得甚至骗过了丝绸商的眼睛。照他下作无耻的秉性,他的确会造出假遗嘱。只要遗嘱上有印章,遗嘱就能生效。”
赫伦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抽出手来,反过来抓紧卢卡斯的手,好象在寻找什么安慰。
他隐晦的软弱全被卢卡斯看到,也只被他看到了,像坚硬的海螺壳子被生生砸碎,里面的软体被盐腌渍一般紧紧收缩。
卢卡斯用空出来的右手覆在他的双手上。
他想保护他,这种心情无比强烈。
“卢卡斯……”赫伦颤抖地说,“我必须守卫波利奥!扞卫我的家族!哪怕损失钱财、减少寿命,我也要把波利奥守住,绝不能让它落到外人手里!更何况是那个令人发指的布鲁图斯……”
“别怕!”卢卡斯坚定地说,“实在不行……我就去杀了那个布鲁图斯。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赫伦愣一下,立马捶了他一拳头,“你疯了吗?这可是在罗马,不是在松散的行省!杀人就要判死刑!连身为奴隶主的我也要受牵连。就连想要杀我的布鲁图斯,也是选择在荒僻的行省下手……”
卢卡斯揪起眉头,眼里杀意不减。
“你知道法院里那群官员,他们才不是尸位素餐的东西。堕落的帝制之所以能持续至今,绝对与法官的严格息息相关。你不知道他们对待杀死公民的奴隶会多残忍!他们会把你的皮肉一块块割下来喂狮子的!”
赫伦重重拍了卢卡斯的头,“我不要你一辈子过着像老鼠那样东躲西藏的生活,也不要你以身犯险。”
卢卡斯抿住了嘴。
他盯着赫伦,突然感到十分无力,像有一把冷水慢慢漫过后背,使他缺失掉所有热血。这种被赫伦保护的感觉不是他想要的。
他更想保护他,而且是极度强势地去保护他;像阿波罗的光芒那样不容置喙,像战神玛尔斯那样横扫一切。
只是低微的身份,逼他默默咽下这种渴望。
“就目前来说,尽快找到红戒是好的办法。就算杀掉一个布鲁图斯,可妄图走歪门邪道夺取波利奥的人仍不会少,你难道能把贪心之徒全杀光吗?只要红戒流落在外,我就一天不得安宁!”
赫伦叹一口气,“可是该死的……我已经找遍每一处了!克奥佩拉的坟墓掘开了,父亲的故居也都搜过了,却连个印章印都瞧不到!”
卢卡斯沉思一会儿,给赫伦掖好被角,用手巾擦掉他脸上的汗,紧了紧他领口的羊绒围巾。
“睡吧,我的主人。”他轻声地说,“您眨眼的速度变慢了,这告诉我您很累。我会帮您想办法的,让您保住这一切,顺顺利利地进入元老院。”
赫伦轻笑一声,伸出手指戳了他的前额,“卢卡斯,你这个傻子……你能做什么呢?我是你的主人,你的身份只是个持刀握剑的奴隶,这些铜臭味的纷争从来都不该有你的参与……”
卢卡斯抓住他的手放回被窝,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笑得十分自信。形状美好的牙齿从唇缝微露光泽,睫羽像一抹金水彩,镶在他蓝宝石般的眼瞳周围。
他的自信,像一股洪流冲刷着赫伦,使赫伦也被他感染,有了点积极的信心。
“在我眼里,您是最不该承受苦难的人。”他笑着说,“这是我身为奴隶的信念,我可以为这个信念付出一切!”
赫伦看着他,突然无比恐慌。
冬季的寒冷中,他竟然感知到地下角斗场的燥热,混合着血腥气的热。
“卢卡斯!”他腾地坐起身,抓住他的衣袖,“我记得我命令过你,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自作主张地去送命!”
卢卡斯的脸色变了变。
“现在,我要你跪下,对你的主人发誓!”赫伦强硬地说。
他又换回来一贯的强势作派,阴柔外壳下的凌厉排山倒海似的袭过来,像一个身披铠甲、高举金矛的神,有种雌雄不辨的美。
卢卡斯愣了愣,随即单膝跪地,伏低了身体。
“我要你发誓……”赫伦说,“绝不以命护我,绝不擅自送死,绝不于我眼前断气!如有违背,神灵将降我病痛残疾,仕途不顺,孤独桎梏!”
卢卡斯呆愣地抬起头来,动动嘴唇刚要说话。
“闭嘴!”赫伦急不可耐地打断他,“快点发誓!我命令你必须发誓!”
卢卡斯沉默一会,便闷闷地开口:“我卢卡斯,是卑微低贱的奴隶。我的心口烙着波利奥的家印,灵魂也深刻着。我对我的主人献出身心忠诚,他是我灵魂的主宰者。我对他以及神灵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