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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 (60_03)


  警察局门口停了四辆车,三辆坐了卫士,把李宋宪的车围在中间。他是坐在车里面,副官打开车门,请鸣柳坐到里头去。鸣柳绕开车队,自顾自的走了。李宋宪烟头一扔,开了车门冲出去,把鸣柳拉进了车。
  车队缓缓动起来,李宋宪箍着鸣柳吻他,一手卡着鸣柳的下巴,让鸣柳反抗不得。鸣柳一脚踢上车窗,一手抓着李宋宪的短发,一手抵上他的肩膀。车里只有鸣柳蹬窗的声音,副官自然是紧张,却一句话都不敢讲。窗外落进赤橙黄绿的霓虹光,是活泼热闹的颜色,却又无声无息。霓虹的灯光淌过李宋宪的短发,落到鸣柳的眼旁。仿佛是个短暂的眼如桃花。车窗是防弹玻璃,鸣柳踢的累了,便把脚缠上了李宋宪的腰。他们之间无需言语,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担心,所有的怜惜与委屈,都化进了一种情色的暴力里。仿佛只有相互伤害,才是真正的彼此安慰。
  李宋宪一吻结束,若无其事的坐起来,鸣柳依然躺在皮座上,把头枕到李宋宪的腿上去。他是这样恨他的大哥,可也只有他的大哥,才能给他安心——他今生的仇敌便是他的大哥,倘若他的大哥不伤害他,这个世上又有谁是可怕的。这样的想法毫无逻辑,几乎是荒谬的,可他却在这种荒谬里平了心,静了气。他从下往上看去,看到老九和的招贴广告,看到牙白纹底的玉堂春,看到路灯灿烂的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条浮光跃金的河。这条河一直通到十里洋场,通到夜夜欢歌的纸醉金迷中。他疲惫的闭了眼,把手背压上了眼。李宋宪轻轻的扣上他的手,与他十指相交。他俯下身,遮住了窗外的灯火灿烂,在鸣柳的眼睑落下一个吻。
  “鸣柳。”他低声的讲起来,上下的唇摩挲在鸣柳眼睑上:“我安排爸妈到美利坚去。家里的财产房地都要处理掉。”
  “恩。”
  “你和我一起到河南去。”
  “可以不去吗?”
  “你要乖一点。”
  “那你问我做什么……我不想去。”
  “你要乖一点。”他有的是办法,让鸣柳不得不去。
  李宋宪知道鸣柳在医院门口遇到了枪杀,于是第一时间派了卫士,在暗地里保护鸣柳,自己只身去了军统。 他是带了枪的,把枪抵在副局长的脑袋上——仿佛天底下的人,从来都找不到局长在哪里。
  “我李宋宪是蒋校长的学生,全家从奉化到上海,现在倒好了!侬居然要我弟弟的命!”他装作一个丘八模样,半分道理也不讲,强行把这份来路不明的暗杀扣在军统头上。
  “这是个什么事情?谁要你弟弟命?!”
  “今天我弟弟差点在红十字医院被侬打死!不过是下班路上遇到个同事,一起走去吃个饭,那女人是个闹革命的,他也是闹革命的吗?!我和那个女人讲过话,你们怎么不来杀我?!”
  “李军座啊!委员长都要合作了,我们怎么会去杀人!”副局长一派无奈的讲起来:“你是德国人那里毕业的嘛!怎么就你我成了校友了?”
  “管侬什么事情?我全家就两个儿子,我什么时候死在战场上说不定,家里头等于一根独苗。你让我李家断子绝孙,我让你今天出不了这个门!”
  “真的不是我们嘛!”副局长讲话时一派广东腔调:“上海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那么多!”
  “我全家对党国忠心耿耿,当年其要考黄埔军校,还是被我爹强行送出去学医的,就是我死了家里还能有个后!”
  他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军统做的,甚至不是青帮。现在国共联手,军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去杀人。或许是日本人,也或许是文诸理的家里人——她的家庭阴暗复杂,谋杀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他还是要来军统,撇清鸣柳与文诸理的关系,怕哪天这些事情追查起来,鸣柳也成了那边的人。军统是防不胜防的,何况还有一个狼狈为奸的青帮。他看不起他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小心谨慎,未雨绸缪的杜绝一切与鸣柳有关的隐患。
  李宋宪演了一场闹剧,阴沉的走出军统大门。他面上毫无表情,只是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夹在鹿皮手套上,夏天里有些热。可谁都知道,带手套是为了不让血脏了手。他是真的会开枪。李宋宪把烟蒂弹出车门,缓缓的靠到黑暗里。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反悔了,决定要把鸣柳留在身边。鸣柳耳旁的一枪让他慌了神,让他提前体会到一种生死别离的感情。早些年是没有的,这些年过的艰辛,真像他说的一般,是哪天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越发的珍惜所有,越发的患得患失。
  其实是他本就不想鸣柳离他而去,枪杀给了他一个借口罢了——乱世里的情谊,自然也要同生共死。等到以后真的上了绝路,他枪里就两颗子弹,一颗自己,一颗给他的大太太。
  六、河南
  李宋宪带着鸣柳回了大公馆。鸣柳想到大哥不动声色的安排这么多事情,又是居家出海,又是处理家产,自己却全然不知,非要这个时候来告诉自己:“你和我去河南。”——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把自己当做行李一般,出发就带走。一个人不需要对行李谈论未来,谈论安排。
  大公馆的厅堂里依然亮着灯,天花板自然不是白炽灯泡,是意大利的水晶吊灯。灯光无孔不入,生冷坚硬,让鸣柳无处遁形。家里还有老妈子在熬夜,见到大少爷回来,立刻端出两碗莲子绿豆汤。不烫也不热,全然的上心,鸣柳沾了他大哥的光。
  “大少爷,老爷还在书房里头等侬。”老妈子讲话很尊敬。鸣柳想要是自己也有拔枪的本事,她会不会也对自己这样恭敬。
  李宋宪如若未闻,只是皱着眉看鸣柳的领子。鸣柳的细麻西装不知所踪,只穿了一件淡酡颜的丝绸衬衣。很风流的颜色,却偏能叫他穿的斯文体面。衬衣领子仿了中山装的样式,是个立领,要脖子修长的人才好穿。鸣柳是有这个资本的。他不敢穿普通的西装,怕脖子上的痕迹见了光。他的领口染了血,暗棕的一小块。李宋宪搂了他的腰上楼,叫他洗澡换衣他再来喝汤。自然是得让人送上来,不过他从来用不着吩咐。
  吊灯照不到二楼来,鸣柳随着李宋宪隐入黑暗里。他平静的对他的大哥讲起来:“大哥,什么时候去河南?”
  “这几天。”
  原来他的确是全部处理好了,只等着时候一到,就把自己带走。
  “我要去香港。”
  “恩。”李宋宪随意的应着,全完不把他当回事。
  “我要到香港去。”他突然就甩了李宋宪腰间的手,立在台阶上。李宋宪站的高,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似乎有些迷惑。鸣柳想他的确是应该迷惑的,他的小行李突然对他讲:他不要随他去,他要离开他。
  李宋宪一时间不知道讲什么好,他的理所当然遭遇了反抗,反而讲不出道理来。鸣柳也是一言不发,一对眉横在目上,简直是个祈求的模样。他在求他,他却是迷惑的,无动于衷的。于是鸣柳绝望的闭了眼,扶着墙壁走了上去。李宋宪痴痴的看着他,看到他酡颜的衬衣下,支出一条脊椎骨,隐隐约约的藏到裤腰中去,还有一对将飞未飞的蝴蝶骨。一切都是脆弱的模样。他好像背负千斤,终于不堪重负了。李宋宪怜惜的捞回鸣柳,箍着他压倒墙上去。鸣柳微微侧开头,李宋宪埋首他脖颈。
  “你怎么不能乖一点,我一想起你……就觉得累。”他低声的抱怨着,仿佛鸣柳是纣王的妲己,唐王的玉环,不动声色的祸国殃民,却叫帝王难逃美人关。鸣柳依然一言不发,现在他讲什么,李宋宪都能毫无道理的歪曲掉——李宋宪根本不给他讲道理的机会。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鸣柳听见声音便挣扎起来,想要推开李宋宪。李宋宪却是越搂越紧,简直要把他按进血肉里。走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是李太太夜里睡不着,想要去倒一杯白兰地。灯光一直亮到台阶,亮到李宋宪的脚下。鸣柳简直不敢看她,只能羞耻躲到了李宋宪怀中。以为自己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他,真是一个掩耳盗铃的想法。
  “妈,我要带他到河南去。”李宋宪讲的很平静。李太太只是看着他,随后绕过他,一步一步的下了楼。
  鸣柳突然惊恐起来,他以为大太太一定会反对,一定不会让他唯一的儿子和一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他甚至觉得大太太会匆忙的送他走,就像许多年前送他留洋一般。疯了,简直疯了,他觉得这一家人都疯了!现在居然能接受这样肮脏耻辱的事情,居然一点纲理伦常都不顾!他想开口叫住大太太,一张口却被李宋宪捂住了。他惊恐的看着李宋宪,见到他半垂着眼睑,低头吻到他的额头上去。他的吻留下来,带着关东烟草的味道,楼下的惊天动地的声音传上来,是大太太砸了客厅里的摆件。
  “狐狸精抢了我先生……现在她儿子又来抢我的儿子!好啊!好啊!菩萨怎么这样对我……”她声嘶力竭的哭起来,李老爷冲出书房来看,看到台阶上的李宋宪与鸣柳,顿时就晓得了。他隐隐约约是有觉察的,可是从来不知道他们已经是如此光天化日。他指着鸣柳怒目,想要骂出许多正义的言论来,然而无非是“不知羞耻,败坏伦常一类。”他知道这不是小儿子的错,他的小儿子,没有个胆子。因为他知道,这个小儿子在胆量方面是随了自己,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去责骂自己手握军权,又掌控自家财产的大儿子。他不知道何时自己手里的家产便落到了大儿子手里,只是突发奇想的怀疑起来——大儿子这些年四处征兵立功,手握重权,就是为了这一天,叫谁也不敢指责他的乱伦。于是李老爷只能急匆匆的绕过他们,下楼去安抚他的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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