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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 (60_03)


  邓月明也是低头笑笑,小声讲一句:“不是的……不懂是好东西。”
  “我进清源环路第二年,有人过生辰送给我。当时吓我一跳,才24岁,生日就叫做生辰,人家要送礼来,还是送宫里的东西。我一眼就看出是金,把它挂到家里去,日日夜夜都要当作不经意的看上一看。”
  他现在是平步青云,敢讲朽木贵于金,于是不怕在自己的领地里,讲一讲自己曾经的历史,笑一笑自己曾经的痴态。何况镜子现今挂在这里,可做厌旧的表现。
  然而剩下的半段历史,他是不会讲的——白珍不喜欢这面镜子,她爱上飘洋过海的洛可可风格,于是摘下来靠到阁楼上——他那时几乎不能想象,会有人不爱金子,于是暗地里买小公寓,不过是为了藏一面镜子。
  白珍是永远走在他前方的。
  “我现在知道了,也要时时刻刻看上一眼的。”邓月明笑道。
  沈文昌不置可否,他已经不爱这面镜子了。
  他讲:“本来要买点热水,后来又不想让人进来,就算了。“送进来大概就要看到邓月明——夜半带人回来,还要买热水洗澡,谁知道做了什么事情。他的屋子现在是用来藏人的。
  沈文昌在浴室用冷水洗澡,淅淅沥沥,像外面下了雨。邓月明坐在客厅,无所事事的看书柜上的书。书脊饱满坚挺,满坑满谷的立在那里,都是真有内在的书,不是一具轻飘飘的壳子。可惜书脊是统一的簇新,想必沈文昌也没有看过,于是与壳子功能相同,都为唬人的装饰品。第三排又是一本《圣经》,邓月明看的心下惨淡。南京的疼痛像是鬼,又飘了过来。他想:“还是书壳子好,砸起来不疼。”然而沈文昌的书是真材实料,都是唇枪舌剑外的武器。
  沈文昌洗的很快,出来时擦头发。邓月明立刻起身去接过他的毛巾来擦,像个不得势的偏房。
  “怎么也不看看房子?以后主卧也给你住。”沈文昌亲着他说。
  “以后总看得到。”邓月明笑着瑟缩一下,道:“我等沈先生。”
  “你就这一点好。”沈文昌说。
  “哪点好?”邓月明心想“不乱走动?”
  “不用香水,不用很使劲的洗。”沈文昌嘲笑着讲:“有的人的香水,简直了。洗过澡都还留着。什么味道都有,还混一身汗味。”他捏着邓月明的腰,亲昵的嗅邓月明。他其实不讨厌香水,总觉得炽热的肉体混着汗与香,给人一种热辣的意味。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反是受不了冷香,觉得人像大衣柜里的一件衣服,藏了许久,有鬼气。他
  不过是嫌香水染身难洗,怕白珍要闻出来。
  “他真是身经百战。”邓月明垂着眼想。
  其实邓月明好的地方很多,因为多,沈文昌就偏要只讲一点,仿佛一无是处,无人要他。是怕他渐长自信,要逃。
  “就是这里有点腥气。”沈文昌把手嵌进邓月明的臀瓣里:“不过这要怪我。”他射在里面,像个气味的标记,很得意。
  “不怪你,不怪你。”邓月明摇头笑道,很包容的模样,心里有些无奈,也是因为难洗。
  沈文昌亲自带他看屋子,给他看主卧。主卧朝南,飘淡赭色的窗帘,有种视觉上的沉沉的暮气。依旧不开窗,不开窗帘,大概是怕暗杀,远处枪打过来,神不知鬼不觉的要死。铜筑的床,也是赭色,泛出铜的红,铺米色的床单。床头柜放一盏玻璃绿台灯,洋铁皮时钟,滴答滴答,日以继夜走着——都是穷学生时代的遗迹,暗地里留着,是个扬眉吐气的意思。卧室再存一个衣柜,连一个卫生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简单至极。
  “我这里东西少,以前偶尔过来睡个午觉。你的东西都可以搬过来,放得下。”
  “我东西也少。”邓月明想讲,话未出口,便觉得这像一种异样的攀比,于是又咽回去,改成:“我就零碎的东西多,庆哥还要骂我,讲我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
  “我以前捡猫养,养不活。”沈文昌回他:“现在又往家里捡小东西养。”他凌乱的少年时代是个噩梦,偷偷养下一只小猫,晚上下课回家,便见到小猫在被褥里,死的惨然。家里小孩子多,每个都可以是凶手。不好明问,毕竟是寄人篱下;又不好不问,怕被人讲心思深,主意大,要刷花枪。于是只能悲痛的大哭一场,引来叔父叔母一顿骂,隔天又强迫自己装出忘记的模样,装出“心大”的假象。
  他养邓月明,与养小猫是一样的道理。少年时代无力的事情,现在就要做回来。
  “以后要不要给你聘个猫来?”沈文昌问邓月明。
  “嗯?”邓月明略微惊讶:“这么高的楼,不像是有老鼠的样子。”
  “哈哈哈哈!小东西!”沈文昌出乎意料,倒是笑得很高兴:“怕你寂寞,给你作伴的。我这楼里住的都是洋人,想你也交不到朋友。”
  “哦……”邓月明佯装窘迫的低头:“好啊……不,不用的,庆哥家里有一个,他也不好好养,我带过来就好。一只小梨花,脾气也好。”
  “那就一起养过来。”
  他还给邓月明看客房,是个聊胜于无的空间,一张床,一个落地的电风扇,不知道收拾出来给谁睡。总不至于是给猫的。
  沈文昌夜里送邓月明回去,与他一同坐在后车座,靠在他的肩膀。沈文昌已过而立,官场进退,酒色财气,无声息的掏着他的身体。邓月明从后视镜看他,看到他的一双眉眼,疲惫而温柔,含情脉脉,不知道在望谁。他希望他是在望自己,就像百年前那样,望到很深的地方去。然而他有些绝望,因为那间屋子,是个隐秘的旧爱博物馆,自己即将要被存入;他又有些释然,因为外面下了雨,每每下雨,自己总要哀伤。庆哥讲起报纸上的科普,说阴天雨天,天气的气压就要低,人的心情就要变差。
  他不懂气压,于是简单的认为,自己难过,不过是因为下雨。


第21章
  夜雨不止,白珍坐在阳台抽烟。藤编摇椅,双腿缩在椅子上,没有穿玻璃丝袜。
  “这么还不睡?”沈文昌回来,看到白珍,像是楼梯踩空一脚。方才狐狸精的洞窟太过香艳,回家见到正室,坦然不起来。何况正室现今似乎并不高兴。
  “多少年都没有抽过烟。”他俯下身,两手夹到白珍的香烟上去,嘘嘘作势要抽。白珍突然抓住沈文昌的手,挺起身来望着沈文昌的眼,眼眶是红的,是哭了许久。
  “珍珍?!”沈文昌面上不动,心里楼梯碎成一地,人往悬崖坠去。夜雨如影随形,像菜市口的血滴——不过是因为心虚。
  “啊……”白珍试着讲话,开口却只成暗哑的碎语。她清了嗓才讲出话来:“茜茜……passed away.”
  她用英文词,恍然间讲出来,没有中文的真切感,仿佛人还在。
  “怎么会?”沈文昌面上惊奇了,心里的楼梯却登时铸好,人缓缓走到地上,脚踏实地,安稳了。
  “我总觉得她昨天还在参加读书会。”白珍躺回摇椅里,夹烟的手垂在摇椅下。沈文昌现在是个听故事的心态,把蚊香盘踢到阳台上来。他的影子被屋里吊灯照出来,铿锵的横在瓷砖上,却又混着一圈圈荡漾的电风扇阴影,像回光返照前的走马灯。
  白珍在走马灯里讲一个亡魂的故事。
  “她先生在外面养舞女,居然要带到家里来。她和我哭,我劝她离婚……现在离婚不算什么的。她家里人不让她离,让她和我断关系,讲我毁人婚姻。她也怕离了从今往后要做黑人……其实现在离婚不算什么的……”
  “那时筱家一出事,立刻就让她结婚,生怕别人知道她恋过筱为。其实谁不知道……可筱家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用她先生的剃须刀片,人泡在浴缸里。眼见人要不行了,要送到医院去,他先生还拦着人不让进浴室,要老妈子进去给她穿戴整齐。”
  “我有时候想……或许这就是命运,都是突如其来的。仿佛昨日还在欢笑……我大哥哥二哥哥也是,茜茜也是……甚至是筱为……文昌,我有时候觉得你残忍。”
  “嗯?”沈文昌并不反驳。
  “她永远爱着筱为。”
  “珍珍,你不讲道理,她不爱筱为,就不会自杀了吗?”
  “她不爱筱为,就不会知道爱情的模样。无知的人总是最为坚强。”白珍对着夜雨幽幽讲起。雨下是墨绿的花园,是黑暗的深海。沈文昌抽掉她的烟,反手扔到深海里。
  “她不爱上筱为,也会爱上别人。该知道的滋味,总是会知道。”他抱起白珍,白珍蜷缩在他的怀里:“杀筱为的不是我,是国家机器。”
  “该死的时候,也总是要死的。”他心里想。
  “文昌,我爱你。”白珍哀伤的讲到。
  “我也爱你,珍珍。”沈文昌无限温柔的回答她:“你不要怕,你我都知道爱情的模样。”
  白珍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沈文昌把她放到放到床上,开出橙色的灯。她的面容被镀上一层灯光,像一具墓碑上的铜像,目下有铜绿,是一种凄然的美,独自沉默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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